丛话七

  臆论   五福   《洪范》五福,以寿为先。有富贵而寿者,有贫贱而寿者,有深山僻壤衲子道流修养而寿者,未必尽以为福,何也?今有人寿至八九十过百岁者,人视之则羡为神仙,为人瑞,己视之则为匏系,为赘疣;至于亲戚故旧,十无一存,举目皆后生小子,不知谁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样百出,并无快乐,但增感慨。或耳聋眼瞎,或齿豁头童,或老病丛生,而沉吟于床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仁,虽子孙满前,同堂五代,不过存其名而已,岂可谓之福耶!   《洪范》五福,富居第二。余以为富者极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贵而富者,有贱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贾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万状,岂曰福乎?   盖做一富人,谭何容易,必至殚心极虑者数十年,捐去三纲五常,绝去七情六欲,费其半菽如失金珠,拔其一毛有关痛痒,是以越悭越富,越富越悭,始能积至巨万,称富翁。若慷慨尚义,随手挥霍,银钱易散,不能富也。或驳之曰:“力田、商贾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长随、包漕、兴讼之辈,有一事而富者,有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数十年殚心极虑耶?”余答之曰:子不见吏役、长随等人中有犯一事而穷者矣,或一死而穷者矣。总之,如沟浍之盈,冰雪之积,其来易,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贾之富,譬如围河作坝,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满,一旦风雨坝开,亦可立时而涸,要知来甚难而去甚易也。   《洪范》五福,其三曰康宁。盖五福之中,康宁最难,一家数十口,长短不齐,岂无疾病,岂无事故。今人既寿矣,既富矣,而不康宁,以致子孙寥落,讼狱频仍,或水火为灾,或盗贼时发,则亦何取乎寿、富哉!   或问云:寿、富非福,何者为福?余则曰:寿非福也,康宁为福;富非福也,攸好德为福。人生数十年中,不论穷达,苟能事行乐,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颐之寿耶?苟能足衣食,知礼节,亦何必盈千累万之富耶?   人生全福最难,虽圣贤不能自主,惟攸好德,却在自己,所谓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也。然人生修短穷达,岂有一定,宁攸德而待之,毋丧德而败之可也。   有生前之福,有死后之福。生前之福者,寿、富、康宁是也;死后之福者,留名千载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后之福何长。然短者却有实在,长者都是空虚。   故张翰有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   三教同源

儒家以仁义为宗,释家以虚无为宗,道家以清静为宗。今秀才何尝讲仁义,和尚何尝说虚无,道士何尝爱清静,惟利之一字,实是三教同源。秀才以时文而骗科第,僧道以经忏而骗衣食,皆利也。科第一得,则千态万状,无所不为,衣食一丰,则穷奢极欲,亦无所不为矣;而究问其所谓仁义、虚无、清静者,皆茫然不知也。从此秀才骂僧道,僧道亦骂秀才,毕竟谁是谁非,要皆俱无是处。然其中亦有稍知理法而能以圣贤仙佛为心者,不过亿千万人中之一两人耳。

  天道人道

自古言天道者,皆以吉凶祸福喻之。余以为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天道不可强也,人道不可挽也。何以言之?以尧舜之仁,而其子皆不肖;以禹汤之仁,而不能不生子孙如桀纣者;以文武之德,既生周公,复生管蔡;以孔子之圣,而幼丧父,老丧子,栖栖皇皇,终其身无所遇;以颜子之贤,年三十二而卒;皆不可强也,不可挽也。天地,生物者也,而有水旱、疾疫、兵戈之惨;人心,至灵者也,而有贫贱、夭殇、杀戮之虞。故曰,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也。   君子小人君子、小人,皆天所生。将使天下尽为君子乎?天不能也。将使天下尽为小人乎?天亦不能也。《易》曰:“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然则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此天地之盈虚,亦阴阳之运会也。   行仁义者为君子,不行仁义者为小人,此统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千百等级,小人中亦有千百等级。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内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内君子者有之,不可以一概论也。   宽容密察

  天地之道尚宽容,故君子小人并生;鬼神之道尚密察,故为善为恶必报。帝王者,即天地也,天地不宽容,则人民扰乱;人臣者,即鬼神也,鬼神不密察,则奸宄纵横。   富贵贫贱

  富贵如花,不朝夕而便谢;贫贱如草,历冬夏而常青。然而霜雪交加,花草俱萎,春风骤至,花草敷荣。富贵贫贱,生灭兴衰,天地之理也。   大处判,小处算,此富人之通病也;小事谙,大事玩,此贵人之通病也;而皆不得其中道,所以富贵之不久长耳。余尝论好花如富贵,只可看三日,富贵如好花,亦不过三十年。能于三十年后再发一株,递谢递开,方称长久。然而世岂有不谢之花,不败之富贵哉!   富者持筹握算,心结身劳,是富而仍贫;贵者昏夜乞怜,奴颜婢膝,是贵而仍贱。如此而为富贵者,吾不愿也。   五谷蔬菜

  五谷蔬菜之属,见于经史子集者不少,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余每为留心,又将《尔雅》及明人之《农圃六书》,彼此详校,乃知古今名色,各有不同。盖五谷蔬菜,必顺土之性,因地之宜,始能蕃植,然亦随时更换,总无一定。犹之《禹贡》所载,“厥田惟上上”者,今为下下:“厥田惟下下”者,今为上上也。   鸟兽草木

  余五六岁时,先君子教以《尔雅》,所见之鸟兽草木,皆能辩识。及长奔走四方,所见之鸟兽草木,又各各不同。至五十以后,偶返故乡,忽园中堕一鸟,红头白尾,长足短翼,又有草花几茎,苍翠缠藤,黄白可爱,俱是少时未经见者。乃知天地生物,递更递换,不可以一律拘也,人自不留心耳。以此观之,唐、虞、三代之鸟兽草木,与今时之鸟兽草木,不知其几经变改,但以古书图画证之,聚讼纷纷,实隔千里。   援墨入儒

  业师金安安先生有句云:“一官骗得头全白。”推此而言,人生富贵功名,声色货利,以至翻云覆雨之事,何莫非骗局耶?甚而骗到身后之名,可悲也。故佛家有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之说,为之一笔钩消,甚属畅快。然余以为毕竟六根清净,始可立圣贤之基;果能五蕴皆空,方与言仁义之道。若一入骗局,便至死而不悟矣。斯言也,并非援儒入墨,直是援墨入儒。   忠厚之道

  人之诚实者,吾当以诚实待之,人之巧诈者,吾尤当以诚实待之,乃为忠厚之道,莫谓我之心思,人不知之也。觉人之诈,不形于言,此中有无限意味。   覆育之恩

  锡山北门外冶坊有名王仙人者,爱畜珍禽奇兽,群呼之曰仙人。乾隆己酉六月,余与仙人遇于汉口,见其寓中养一小鹿甚驯,架上有白鹦鹉,能言天子万年、吉祥如意等语。自言尝得一弥猴,高不过六七寸,与老母鸡同宿。猴索食,鸡啄庭中虫蚁哺之,猴不顾,猴亦将所食果栗与鸡,久之竟成母子。猴每夜宿,鸡必以两翼覆护,以为常也。又芜湖缪八判官亦爱畜禽兽虫鱼之属,官扬粮厅,驻邵伯镇,余过访之,锦鸡鸣于座,白鹤行于庭。有孔雀生卵两枚,取以与母鸡哺之,半月余,果出二雏,一雄一雌。缪大喜。两雏渐长,身高二三尺,犹视鸡为母,飞鸣宿食,刻刻相随,殊不自知其羽毛之多彩;而母鸡行动居止,喔喔相呼,亦不自知其族类之不同也。大凡覆育之恩,虽禽兽亦知之,似较人尤为真切。呜呼!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烘开牡丹

  吾尝谓今人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捐官。有捐官而十倍于富者,有捐官而立见其穷者,总之如烘开牡丹,其萎易至,虽有雨露之功,岂复能再开耶?所谓倘不烘开,落或迟者,其言甚确。商贾作宦,固由捐班,僧道做官,须谋方丈。然而亦要看运气,看做法,做得好自可以穷奢极欲,做得不好终不免托钵沿门。   恩怨分明

  《史记。信陵君列传》,或者之言曰:“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此言最妙,然总不如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二语之正大光明。今见有人毕竟在恩怨上分明者,吾以为终非君子。   贫乏告借

凡亲友有以贫乏来告借者,亦不得已也,不若随我力量少资助之为是。盖借则甚易,还则甚难,取索频频,怨由是起。若少有以与之,则人可忘情于我,我亦可忘情于人,人我两忘,是为善道。   为善为恶大凡人为善者,其后必兴,为恶者,其后必败,此理之常也。余谓为善如积钱财,积之既久,自然致富;为恶如弄刀兵,弄之既久,安得不伤哉?此亦理之常也。   不多不少银钱一物,原不可少,亦不可多,多则难于运用,少则难于进取。盖运用要萦心,进取亦要萦心,从此一生劳碌,日夜不安,而人亦随之衰惫。须要不多不少,又能知足撙节以经理之,则绰绰然有余裕矣。余年六十,尚无二毛,无不称羡,以为必有养生之诀。一日,余与一富翁、一寒士坐谭,两人年纪皆未过五十,俱须发苍然,精神衰矣。因问余修养之法,余笑而不答,别后谓人曰:“银钱怪物,令人发白。”言其一太多,一太少也。   不贫不富商贾宜于富,富则利息益生;僧道宜于贫,贫则淫恶少至。儒者宜不贫不富,不富则无以汨没性灵,不贫则可以专心学问。   官久必富语云“官久必富”。既富矣,必不长,何也?或者曰,今日之足衣足食者,皆昔日之民脂民膏也,乌足恃乎?一旦败露,家产籍没,而为官吏差役剖分偷窃,人情汹汹,霎时俱尽,可叹也。余尝诵某公抄家诗云:“人事有同筵席散,杯盘狼藉听群奴。”   收藏为旺虞山江蕴明尝问闵处士铭曰:“术家言水旺于冬,何以至冬反落?”处士曰:“意以收藏为旺耳。”此言最有味。今大富极贵之家,如能事事收敛,谦退而行,自可大可久,即收藏为旺之义也。   治家《易》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然吾见家人嗃嗃而操切太过者,不但不吉,凶悔随之。吾见妇子嘻嘻而和易近人者,岂特不吝,家道兴焉。总之,治家以和平两字为主,即治国亦何独不然。   权归于上者,但愿贤子孙,子孙多良,其家乃昌;权归于下者,不可听奴仆,奴仆执柄,其家将陨。   早起古人有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故凡蚤起者,其人必勤,富之基也;晏起者,其人必惰,穷之基也。今人有俾昼作夜者,自以为适意,而不知奸盗邪淫之事,由此而生,士农工贾之业,由此而败矣。种田古人有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乃腐儒语。斯人也,真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艰难者也。如余者,虽不自耕而食,而农工之事,了如指掌。盖生在田间,自幼熟闻,又能留心察听,故知之独详,有奴婢之所不尽知者。耕读二事,明是二途,而实则一理。大凡种田者,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若雇工种田,不如不种,即主人明察,指使得宜,亦不可也。盖农之一事,算尽锱铢。每田一亩,丰收年岁不过收米一二石不等,试思佣人工食用度,而加之以钱漕差徭诸费,计每亩所值已去其大半,余者无几。或遇凶岁偏灾,则全功尽弃。然漕银岂可欠耶?差徭岂可免耶?总而计之,亏本折利,不数年间,家资荡尽,是种田者求富而反贫矣。吾故曰,必需亲自力作,方能有济也。   秀水王仲瞿孝廉与余论区种之法,大骂今之种田者。余笑云,田地古今不同,不可执一而论。区种虽始于伊尹,而古法不传。嵇叔夜《养生论》亦言区种之法,一亩可得百斛,然自晋至今,鲜有行者。犹之王荆公行青苗钱,不能治国,适足害民。总之,种田以勤俭得时、督率有法为主,便胜于区种矣。   水利

  南北风土异宜,种植亦不同,如江以南谷熟为有秋,江以北豆麦熟为有秋也。然岁之丰熟,全在乎雨时若,设有雨非其时,则成偏灾矣。余年才六十,已遇两次大旱。一乾隆五十年丁未,一嘉庆十九年甲戌,虽江南烟水之区,皆成赤地,在处干涸,禾苗尽槁,见之伤心。夫苗之得水,犹小儿之食乳,乳已涸矣,儿岂能生。故凡地方公事,最重水利。今有田富户全不关心,一到早年,束手无策,为之父母者,将何以为情耶?   大江南各府州县皆种稻,而田有高低,大约低田患水,高田患旱。吾乡高田多,低田少,每遇旱年,枝河干涸,则苗立槁。一乡之人言之保长,将水车数十百具,移至大河有水处,车进枝河,以灌苗田,谓之踏塘车。塘车一踏,则租米全欠,租米全欠,则官粮无所办。故有田之家,每至百孔千创,先籴米以纳粮,后籴米以为食。饥民之困苦未苏,而公家之征催已急,是有田而反为田累矣。推其本源,总在不讲水利之故。盖官河运河是有司之事,枝河池荡是居民之责,不知何道一年淤塞一年,则居民一年穷困一年,人自不觉耳。   余尝在王南陔中丞座上见两邑宰晋谒,中丞问两宰云:“贵县城周围几里?有几门?“两宰枝梧茫然不能对。余在旁不觉窃笑。夫城郭之大小,为邑宰者尚不知,又安知水利之通塞耶?故凡官于东南而留心民瘼者,必先明水利,再讲田赋,是致治之本。   产业

  凡置产业,自当以田地为上,市廛次之,典与铺又次之。然田地有水旱之患,市廛、典铺有风火之虞,俱要看主人家运,家运好则隆隆日起,家运坏则渐渐消磨。而亦要看主人调度,调度得宜,自能发大财,享大利;调度不善,虽朝夕经营,越做越穷而已。子弟素所读书作宦清苦人家,忽出一子弟,精于会计,善于营谋,其人必富。素所力田守分殷实人家,忽出一子弟,喜谈风雅,笃好琴书,其人必穷。   立志

  大凡英雄豪杰,其立志必与人有异。司马子长谓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是也。然余见败家子弟,其志亦与人有异。有某公子最爱度曲,每登场,必妆束小旦,惊艳绝人,观者赞服。有某富翁子最慕长随,啧啧称道,不数年间,家资荡尽,而竟当长随,得遂其志。可见贤愚之分,只一反掌耳。   吃亏

  吃亏二字,能终身行之,可以受用不尽。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亏;能吃些小亏,必有大便宜也。   无学

功名富贵,未到手时,望之如在天上,一得手后,亦不过尔尔。然从此便生出无数波折,无数觑觎,既得患失,劳碌一生,而终不悟者,无学故也。故诸葛武侯戒子书曰“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也。   谨言

  遇富贵人切勿论声色货利,遇庸俗人切勿谈语言文字,宁缄默而不言,毋驶舌以取戾。此余曩时诫儿辈之言也,可以为座右铭。   所业

  人莫不有所业,有所业便可生财,以为一岁之用。又必坚忍操持,则一岁如是,明岁又如是,积之既久,自有盈余;即无盈余,亦不至于冻馁矣。凡子孙众多者,必欲使之名执一业,业成而知节俭,又何患焉。今见世家子弟,既不读书,又无一业自给,终日嬉笑,坐食山空,忽降而为游惰之民,自此遂不可问。臧获皂隶,为盗为娼者,岂有种耶?   利己

今人既富贵骄奢矣,而又丧尽天良,但思利己,不思利人,总不想一死后,虽家资巨万,金玉满堂,尚是汝物耶?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过付与儿孙享用几年,否则四分五裂,立时散去。先君子尝云,人有多积以遗授于子孙者,不如少积以培养其子孙也。   习气子不克家,虽是家运,而亦习气使然,是中人以下之人不可以语上者也。尝见某相国家子弟开赌博场,某相国家子弟开蟋蟀场,某殿撰、某侍郎子喜为优伶,某孝廉乞食于市,某进士困于旅舍死无以殓,皆事之有者。唐权文公不自弃文,谓房、杜子孙倚其富贵,骄奢淫佚,惟知宴乐,当时号为酒囊饭袋,及世变运移,饿死沟壑,不可数计,知自古而然焉。   拒客士相见礼,自古有之,未闻有拒客为礼者。大凡王公大人,越富贵则宾客越多,宾客越多则越拒客,其势然也。王梦楼侍讲出为€南太守,参见督抚,始到官厅,至于腹饥口渴,欠伸倦坐,终不得一见者。尝有诗云:“平生跋扈飞扬气,消尽官厅一坐中。”诵之令人齿冷。昔苏子瞻为凤翔判官,陈希亮为府帅,以属礼待之,入竭或不得见。子瞻《客位假寐》诗云:“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亦此意也。

  相传裘文达公为尚书时,最喜提奖后进,体恤寒酸,是以宾朋日多,车马日盛,无有不见之客者。每日朝回,请宾朋聚于一堂,而自居末座,一一问语,或有未饭者,辄留饭,使宾朋鼓腹欢欣而去,而私谒之辈从此杜绝,爱士贤声亦从此益著矣。家恬斋为翰林时,尝谒一大吏而为所拒,心甚恶之,及官太守,擢至方伯,客来必见,以清廉为政务,以礼貌当币帛,客亦欢欣而去,无有怨者,皆不拒而拒之法也。   或曰:“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则孔子亦尝拒客矣,子以为非礼乎?”余答之曰:“孔子之拒阳货,是抑权势,拒孺悲,是明教诲,与寻常拒客不同。然孔子周流列国,仆仆皇皇,卒至无所遇者,又安知非阳货、孺悲之流为之阻抑乎?是可叹也。”   拒客二字,不知亵慢多少人物。或有必不得已之事者,或有进益良言者,或有剖白冤诬者,或有以诗文就正有道者,或有舟车跋涉越千里而至者,或有并无所事以一见为荣者,未必尽是有求而来,若概行拒之,恐非处世之道。余见有某比部,富而狂,尝拒客,即为客卖,至于破家辱身,可不警惧乎?   释道寺院,有客堂,有主客师,使四方游人,善男信女,咸可小憩,有来礼佛者,有来布施者,从无拒客之礼。今富贵家亦有宾馆,有客座,原所以待客者也。或主人他出,或实在无暇,或适有公事,或偶撄疾病,亦可使主宾之友相陪,问因何事而来,有所言否。若拒之,必生众怨,众怨一生,便多浮言,殊非处世保家之道。岂富贵家反不如释道耶?   凶器

兵者是凶器,人人知所避矣,而不知财者亦是凶器,人人知所趋,何也?财之为物如水火,多不得,少不得,用之得当则为善,用之不得当则为恶。非特为恶也,可以杀其身,杀其子孙,至于瓦解冰消而不自知者,故曰亦凶器也。   骄奢新城王阮亭先生家法,凡遇春秋祭祀以及吉凶喜庆等事,各服其应得之服,然后行礼;如子弟已入泮者,始易蓝衫,其妻亦银笄练裙,否则终身著布。余五六岁时,吾乡风俗尚朴素,与王氏颇同。不论官宦贫富人家子弟,通称某官,有功名乃称相公,中过乡榜者亦称相公,许著绸缎衣服。今隔五十余年,则不论富贵贫贱,在乡在城,男人俱是轻裘,女人俱是锦绣。货物愈贵,而服饰者愈多,不知其故也。   今富贵场中及市井暴发之家,有奢有俭,难以一概而论。其暴殄之最甚者,莫过于吴门之戏馆。当开席时,哗然杂Ш,上下千百人,一时齐集,真所谓酒池肉林,饮食如流者也。尤在五、六、七月内天气蒸热之时,虽山珍海错,顷刻变味,随即弃之,至于狗彘不能食。呜呼!暴殄如此,而犹不知惜耶!   《新序》谓昌邑王以冠赐奴龚遂曰“今以冠冠奴”,是以奴虏畜臣也。按古者奴婢皆有罪之人为之,故无冠带,所以分贵贱,别上下也。《墨子》曰:“君子服美则益敬,小人服美则益骄。”旨哉言乎!   醉乡时际升平,四方安乐,故士大夫俱尚豪华,而尤喜狭邪之游。在江宁则秦淮河上,在苏州则虎丘山塘,在扬州则天宁门外之平山堂,画船箫鼓,殆无虚日。妓之工于一艺者,如琵琶、鼓板、昆曲、小调,莫不童而习之,间亦有能诗画者,能琴棋者,亦不一其人。流连竟日,传播一时,才子佳人,芳声共著。然而以此丧身破家者有之,以此败名误事者有之,而人不知醒,譬诸饮酒,常在醉乡,是诚何心哉!   收成大凡苗禾豆麦花果蚕桑及一切种作,总须勤健培植,自然蕃茂,然而亦要看后来收成如何。于人亦然,任凭富贵功名享尽人间之福禄者,亦要看老年来结局如何。如结局不好,不可尽推之命运,而亦由自己之不知止足,不识分量,不会收束故也。   名利《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孝经》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论语》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可见仁之与名,原是相辅而行,见利思义,以义为利。孟子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见义之与利,又是相辅而行。后世既区名利与仁义为两途,已失圣人本旨,而又分名与利为两途,则愈况愈远矣。   名利两字,原人生不可少之物,但视其公私之间而已。夫好名而忘利者,君子之道也;好利而忘名者,小人之道也;求名而计利、计利而求名者,常人之道也。吾见名不成、利不就者有之矣,未有不求名不求利者也。若果不求名不求利,不为仙佛,定似禽兽。   神仙自昔秦王、汉武,皆慕神仙,求长生之术。余以为生而死,死而生,如草木之花,开开谢谢,才有理趣。《列子》云:“死之与生,一往一反。”若生而不死,仅留此身,有何意味哉?丁令归来,人民已非,刘、阮出山,亲旧零落,至于邑屋变更,无复一人相识者。当此之时,方将伤心悼痛之不暇,而尚复能逍遥极乐耶?岂寡情少义忍心害理者,方能为神仙耶?   贪巧贪吏歌于春秋,巧宦目于晋宋,自古已然,不足论也。夫贪巧而明于民事者,尚有人心者也;贪巧而懵于民事者,则禽兽之不若。何也?虎狼嗜人,吾知其为虎狼也,避之可也;鹦鹉能言,吾知其为鹦鹉也,畜之可也。人而至于不能避,不能畜,害及万民,害及天下,将何以御之哉?使为尧、舜之臣,岂特流放杀殛而已!   雅俗富贵近俗,贫贱近雅。富贵而俗者比比皆是也,贫贱而雅者,则难其人焉。须于俗中带雅,方能处世,雅中带俗,可以资生。   培养大凡一花一木,虽得雨露自然之功,而欲其本根之蕃茂,花叶之鲜新,非培养不能也。先君子偶种凤仙花数十盆,置于庭砌,朝夕灌溉,颇费精神。及花开时,干枝万蕊,五色陆离,竟有生平未经见之奇者。次年灌溉稍懈,仍是单叶常花,平平无奇矣。乃知培养人材,亦犹是耳。或曰:“每见丛莽中时露好花一枝,则谁为之培养耶?”余曰:“本根有花,虽不培养,亦能开放;然狂风撼其枝,严霜凌其叶,吾见其有花亦不舒畅矣。”   子弟如花果,原要培植,如所种者牡丹,自然开花,所种者桃李,自然结实;若种丛竹蔓藤,安能强其开花结实乎?虽培植终年,愈生厌恶。   夤缘每见官宦中有一种夤缘钻刺之辈,至老不衰,一旦下台,恍然若梦,门有追呼之迫,家无担石之储,在此人固自甘心,而其妻子者将何以为情耶?余尝有《游山诗》云:“踏遍高山复大林,不知回首夕阳沉。下山即是来时路,枉费夤缘一片心。”盖为此等人说法耳。   顺逆人生顺逆之境,亦难言之。譬如行舟遇逆风,则舍橹上纤,迟迟我行。或长江大河,不能施纤者,惟有守风默坐而已,见顺风船过去,辄妒之慕之,未几风转,则张帆箭行,逍遥乎中流,呼啸于篷底,而人亦有妒我羡我者。余尝有诗云:“顺逆总凭旗脚转,人生须早得风云。”然既遇顺风,张帆不可太满,满则易于覆舟。一旦白浪翻天,号救不应,斯时也,虽欲羡逆风之船而不可得矣。   宽急或问富者所乐在何处,曰不过一个宽字而已;贫者所苦在何处,曰不过一个急字而已。然而处富者常亟亟,天下皆是,处贫者常欣欣,实少其人。故孔子曰,“贫而乐,富而好礼”,皆为人所难。若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非有圣贤工夫,未易言也。   贫富贫者是天下最妙字,但守之则高,言之则贱。每见人动辄言贫,或见人夸富,最为贱相。余则谓动辄言贫,其人必不贫,见人夸富,其人必不富。乃知处富者不言富,乃是真富,处贫者不言贫,方是安贫。   刻薄吾乡有富翁,最喜作刻薄语,尝谓人曰:“钱财,吾使役也;百工技艺,吾子孙也;官吏绅,亦吾子孙也。”人有诘之者,富翁答曰:“吾以钱财役诸子孙,焉有不顺命者乎?”语虽刻薄,而切中人情。   余尝谓发财人必刻薄,惟其刻薄,所以发财;倒运人必忠厚,惟其忠厚,所以倒运。   同此心同此心也,而所用各有不同,用之于善则善矣,用之于恶则恶矣。故曰,人能以待己之心待其君,便是忠臣;以爱子之心爱其亲,即为孝子。   童蒙初入学舍,即有功名科第之心,官宦初历仕途,先存山林逸乐之想,故读书鲜有成,而仁宦鲜有廉也。   安心于行乐者,虽朝市亦似山林;醉心于富贵者,虽山林亦同朝市。   不足畏王安石以新法致宰相,专以理财用刑惑乱其君,且谓“天变不足畏”,此其所以为小人也。余谓譬如父母教子,继之以怒,将鞭挞之,亦可云不足畏乎?是必当迁善改过,方可以为人子。   关学问水火、盗贼、兵刑、凶荒、徭役及一切人世艰难之事,无不可以老我之才,增我之智,勿谓无关学问也。   不会做后生家每临事,辄曰“吾不会做”,此大谬也。凡事做则会,不做则安能会耶?又做一事,辄曰“且待明日”,此亦大谬也。凡事要做则做,若一味因循,大误终身。家鹤滩先生有《明日歌》最妙,附记于此:“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世人苦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大才智有才而急欲见其才,小才也;有智而急欲见其智,小智也。惟默观事会之来,不动声色,而先机调处,思患预防,斯可谓大才智。   回头看余见市中卖画者,有一幅,前一人跨马,后一人骑驴,最后一人推车而行,上有题云:“别人骑马我骑驴,后边还有推车汉。”此醒世语,所谓将有余比不足也。有题张果老像曰:“举世千万人,谁比这老汉?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此亦妙语。   人身一小天地人禀天地之气以为生,故人身似一小天地,阴阳五行,四时八节,一身之中,皆能运会。始生至十五六,春也;十五六至三十余,夏也;三十至四十余,秋也;五十、六十则全是冬景矣。故二十岁以前,病一番,长成一番,若四十岁以后,病一番,则衰老一番。犹之春时,雨一番,暖一番,秋时,雨一番,凉一番也。   凡事做到八分风雨不可无也,过则为狂风淫雨。故凡人处事,不使过之,只需做到八分,若十分便过矣。如必要做到恰好处,非真有学问者不能。   厚道势利之别凡遇忠臣孝子及行谊可师文章传世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礼焉,此厚道之人也。凡遇大臣贵戚及豪强富商有钱有势者之子弟,必竦然敬礼焉,此势利之徒也。   得气长短厚薄人得天地之气,有长短厚薄之不同,万物皆然,而况人乎?试看花草之属,有春而槁者,有夏而槁者,有秋而稿者,有冬而槁者。虽松柏经霜未尝凋谢,然至明年,春气一动,亦要堕叶。故知人有夭殇者,有盛年死者,有寿至七八九十至百岁者,不过得气之长短厚薄耳。   过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只要勿惮改而已,改过迁善而已。天下但有有过之君子,断无无过之小人。吾辈与人交接,舍短而取长可也,但要办明君子、小人之界限。苏文忠公云:“我眼中所见,无一个不是好人。”是真君子之存心也,所以一生吃亏,然亦一生堕小人术中而终免于祸。   俭《晏子春秋》云:“啬于己,不啬于人,谓之俭。”谭子《化书》云:“奢者心常贫,俭者心常富。”故吾人立品,当自俭始。凡事一俭,则谋生易足,谋生易足,则于人无争,亦于人无求。无求无争,则闭门静坐,读书谈道,品焉得而不高哉!   苦乡曲农民入城,见官长出入,仪仗肃然,便羡慕之,视有仙凡之隔,而不知官长簿书之积,讼狱之繁,其苦十倍于农民也。而做官者于公事掣肘送往迎来之候,辄曰:“何时得遂归田之乐,或采于山,或钓于水乎?”而不知渔樵耕种之事,其苦又十倍于官长也。   悭或问有致富之术乎?曰有,譬如为山,将土一篑一篑堆积上去,自然富矣。   然有三大关焉:自十金积到百金最难,是进第一关;自百金积到千金更难,是进第二关;自干金积到万金尤难,是进第三关。过此三关,日积日富矣。亦尚有秘诀焉,问何诀,曰“悭”。   累古人有云,多男多累。余谓凡天下有一事必有一累,有一物必有一累。富贵功名,情欲嗜好,何莫非累,岂独多男哉?故君子知其累也,而必行之以仁义,则其累渐轻。小人不知其累也,而反滋之以私欲,则其累愈重。是以道家无累,尚清静也;佛家无累,悟空虚也;圣人无累,行仁义也。   田为利之源,亦为累之首,何也?盖天下治,则为利,天下不治,则为累。以田为利,大富将至;以田为累,大患将至。   醒人生一切功名富贵得意之事,只要一死,即成子虚,梦中一切功名富贵得意之事,只要一醒,亦归乌有。当其生时,岂复计死,当其梦时,岂复计醒耶?是以人生一世,变化万端,若能凡事看空,即谓之仙佛可也;若能凡事循理,即谓之圣贤可也。丛话八谈诗总论白香山使老妪解诗,为千古佳话,余亦谓诗非帷簿之言,何人不可与谈哉?然不可与谈者却有几等:工于时艺者,不可与谈诗;乡党自好者,不可与谈诗;市井小人营营于势利者,亦不可与谈诗。若与此等人谈诗,毋宁与老妪谈诗也。   诗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气足也。盖理足则精神,意足则蕴藉,气足则生动。理与意皆辅气而行,故尤必以气为主,有气即生,无气则死。但气有大小,不能一致,有若看春空之云,舒卷无迹者;有若听幽涧之泉,曲折便利者;有若削泰、华之峰,苍然而起者;有若勒奔是之马,截然而止者。倏忽万变,难以形容,总在作者自得之。

  沈归愚宗伯与袁简斋太史论诗,判若水火。宗伯专讲格律,太史专取性灵。自宗伯三种《别裁集》出,诗人日渐日少;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日多。然格律太严固不可,性灵太露亦是病也。   余尝论诗无格律,视古人诗即为格,诗之中节者即为律。诗言志也,志人人殊,诗亦人人殊,各有天分,各有出笔,如云之行,水之流,未可以格律拘也。   故韩、杜不能强其作王、孟,温、李不能强其作韦、柳。如松柏之性,傲雪凌霜,桃李之姿,开华结实,岂能强松柏之开花,逼桃李之傲雪哉?《尚书》曰“声依永,律和声”,即谓之格律可也。   古人以诗观风化,后人以诗写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奸恶邪散之不同,诗亦有温柔敦厚、噍杀浮僻之互异。性灵者,即性情也,沿流讨源,要归于正,诗之本教也。如全取性灵,则将以樵歌牧唱尽为诗人乎?须知笙、镛、筝、笛,俱不可废,《国风》、《雅》、《颂》,夫子并收,总视其性情之偏正而已。   唐人五古凡数变,约而举之,夺魏、晋之风骨,换梁、陈之俳优。譬诸书法,欧、虞、褚、薛俱步两晋、六朝后尘,而整齐之耳。若李、杜两家又当别论,然李之《古风》五十九首,俨然阮公《咏怀》,杜之《前后出塞》、《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七古以气格为主,非有天姿之高妙,笔力之雄健,音节之铿锵,未易言也。尤须沈郁顿挫以出之,细读杜、韩诗便见。若无天姿、笔力、音节三者,而强为七古,是犹秦庭之举鼎而绝其膑矣。余每劝子弟勿轻易动笔作七古,正为此。如以张、王、元、白为宗,梅村为体,虽著作盈尺,终是旁门。   诗之为道,如草木之花,逢时而开,全是天工,并非人力。溯所由来,萌芽于《三百篇》,生枝布叶于汉、魏,结蕊含香于六朝,而盛开于有唐一代,至宋、元则花谢香消,残红委地矣。间亦有一枝两枝晚发之花,率精神薄弱,叶影离披,无复盛时光景。若明之前后七子,则又为刮绒通草诸花,欲夺天工,颇由人力。迨本朝而枝条再荣,群花竞放,开到高、仁两朝,其花尤盛,实能发泄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英华,而自出机杼者,然而亦断无有竟作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集读者。花之开谢,实由于时,虽烂漫盈园,无关世事,则人亦何苦作诗,亦何必刻集哉?覆酱覆醅,良有以也。   每见选诗家,总例以盖棺论定一语,横亘胸中,只录已过者,余独谓不然。古人之诗有一首而传,有一句而传,毋论其人之死生,惟取其可传者而选之可也,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然而亦有以人存诗,以诗存人者。以诗存人,此选诗也;以人存诗,非选诗也。   诗人之出,总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则不出也。如王文简之与朱检讨,国初之提倡也。沈文悫之与袁太史,乾隆中叶之提倡也。曾中丞之与阮宫保,又近时之提倡也。然亦如园花之开,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两淮运使,刻《邗上题襟集》,东南之士,群然向风,惟恐不及,迨总理盐政时,又是一番境界矣。宫保为浙江学政,刻《两浙轩录》,东南之士,亦群然向风,惟恐不及,迨总制粤东时,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琼花吐艳,惟烂漫于芳春,璧月含晖,只团栾于三五,其义一也。   蒙古法时帆先生工诗,尤长五律,为世传诵。余一日谒先生于京邸,索余书一小额曰“四十贤人之室”。是时吴兰雪舍人亦在座,因问所典。先生曰:“昔人论五言律诗如四十贤人,其中著一屠沽儿不得,而四十人中又须人人知己,心心相印,方臻绝诣。”余谓观此则凡古今体五七言皆然,如人之身,微有一点痛痒,则满身不适也。先生与兰雪俱以余为知言。   有某孝廉作诗,善用僻典,尤通释氏之书,故所作甚多,无一篇晓畅者。一日,示余二诗,余口噤不能读,遂谓人曰:“记得少时诵李、杜诗,似乎首首明白。”闻者大笑。始悟诗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辞要浅显,不可取僻书释典夹杂其中。但看古人诗文,不过将眼面前数千字搬来搬去,便成绝大文章。乃知圣贤学问,亦不过将伦常日用之事,终身行之,便为希贤希圣,非有六臂三首、牛鬼蛇神之异也。   口头言语俱可入诗,用得合拍便成佳句,如归真子之“无可奈何仍话别,不曾真个已魂销”,槃溪弟之“未免有情终靦觍,明知无益却思量”,皆妙。   元中峰和尚咏雪诗云:“冰云四合雪漫漫,谁解当机作水看?”近人咏牡丹诗云:“漫道此花真富贵,有谁来看未开时?”此诗家先后一层法也。   作诗易于造作,难于自然。坡公尝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余尝在灯下诵前人诗,每有佳句,辄拍案叫绝。一妾在旁,问何妙若此,试请解之。余为之讲释,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余笑曰:“吾所取者,正为自然也。”   唐窦臮论书入微,不闻其书法过于欧、虞,司空图论诗入微,不闻其诗学过于李、杜,乃知善医者不识药,善将者不言兵也。   以诗存人

唐瑀字仙珮,一字孺含,常熟之葑溪人,为明诸生,工歌诗。甲申、乙酉后,遂弃去,教授于沙溪、直塘之间,以终其身。与长洲汪钝翁友善。钝翁序其诗,以为使陆务观、范致能而在,与先生角逐于文酒之会,虽善论者未易优劣之也。其推重如此。今遗集不传,余偶得数首,录于左。《破山寺》云:“松光澹阴阴,数里度林樾。精蓝隐深翠,恍与前山绝。峰回壑自幽,地破泉迥合。神物无端倪,诸天有迁越。摩挲古桧庭,挑藓读残碣。如闻老龙吟,叫窱风涛杂。山僧寡威仪,客至懒酬接。晚钟戛然鸣,投瞑命回辙。”《桃源涧》云:“群溜争有托,一迳入深杳。清响散高林,暗流出浅草。石脉互起复,安所穷杳渺。潜羽静不飞,幽花寂相照。久立神智生,返浅湿芒屩。不见桃花红,弥径翳松茑。闲心淡忘归,避世苦不早。武陵何必优,肯与外人道?”《江楼》云:“江楼望不极,飒飒乱帆回。落日千家郭,秋风万里台。但闻南雁至,不见北书来。孤客正愁绝,那堪画角哀。”《拟出塞》云:“将军猿臂志成灰,马上琵琶去不回。偏向沙场留胜迹,明妃青冢李陵台。古战场边蟋蟀吟,月寒沙白夜阴阴。悲笳呜咽三更动,唤起封侯万里心。”仙佩又自号雪井老人。   吴乔又名殳,字修龄,昆山人。高才博学,尤工于诗。王阮亭尝称之曰:“善学《西昆》。”陈其年赠诗亦有“最爱玉峰禅老子,力追艳体斗《西昆》”之句。然观其语必沈雄,情多感激,正不仅以妆金抹粉,步趋杨、刘诸公而已。所著诗名《舒拂集》。余仅见其七律一卷。《寒食虎丘》云:“王泽潜消帝座倾,黄腰白帜遍神京。金瓯不闭千重险,麦饭谁浇十二陵?一半山光埋朔雪,五分花气落春冰。香鞯宝毂相娱赏,肯信江淮只两层?”《登北固山》云:“渺渺川原坐榻前,村村瞑色乱吹烟。江边铁瓮城三里,云外金焦石二卷。今夜且呼京口酒,明朝重泛渡头船。生平不忘中流楫,每到登临便怆然。”《雪夜感怀》云:“酒尽灯残夜二更,打窗风雪映空明。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海外更无奇事报,国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   康熙末年,有叶先生者名景高,号菊,太仓诸生。笃学好古,能文章,尤刻意于诗。喜游览,遍历滇、黔、闽、广。老年倦游,买田于张泾之上,筑学耕草堂,因自号学耕老人。今无有知其人者。其诗和平渊雅,可以直接盛唐。

《明月山次韵》云:“窈窕如螺髻,青青倚远天。虹飞深涧曲,寺耸小山巅。秋雨浮岚湿,晴波落涧圆。吟怀堪寄托,待照我归船。”

《清平道中》云:“细雨迷征骑,凉颸动客衣。午晴云气薄,秋老树声微。参错山邱稻,青葱石径薇。前头沽酒店,买醉兴先飞。”

《怀俞心在符又鲁兼寄柴胥山二首》云:“俞子真同气,符生实妙才。如何一别后,不见尺书来。异地仍留滞,伊人切溯洄。穷愁应似我,时命岂须哀。”“踪迹千山隔,心期万里通。翦灯同听雨,挥翰各临风。梦别江城近,思深云树穷。西泠富篇什,早晚遗诗筒。”

《华盖洞》云:“径通云外寺,春锁洞中天。白石炊香饭,红浆醉老禅。鸟随疏磬下,人趁夕阳还。仙杏初经眼,一枝红欲燃。”

《客舍对雨感怀》云:“春光三月暮,僝僽负花期。好约寻芳侣,来吟对雨诗。园林红剩萼,鬓发白添丝。堪笑支离态,衰羸只自知。”   《过洞庭湖同青崖弟作》云:“连天一色碧玻璃,帆影湖光望眼迷。铜柱山高人迹少,洞庭水阔雁行低。芳洲兰杜秋风老,远岸蒹葭绿树齐。骚雅吾宗推令弟,题诗直到夜郎西。”

《早春感兴》云:“万里江天客未还,小楼搔首对蛮山。吟邀春色千峰冷,寺度钟声半榻闲。细雨绿萌愁外草,残杯红驻醉中颜。茫茫归思情应剧,鬓落边城几点斑。”

《便水驿早发》云:“晓乌啼向驿门前,便水茫茫早放船。仰面人家看不见,午鸡声出乱山巅。”

《漫兴》云:“细数残花到夕阳,独倾村酒问春光。可能借得东风力,吹落侬头两鬓霜。”钞录数首,以存其人。

余十三岁游虎丘,于肆中见旧扇一柄,以百文购得之,上有七律二首,云:“长夏成诗未附书,今来把读是冬初。琴中雅调惟孤澹,笔下陈言早破除。寒雨平添津岸阔,衰杨远映水亭疏。相思一见为经岁,又待梅开访佛庐。”“自恨摧颓逼暮年,况兼多病少安眠。几枝晚菊经霜后,百种秋悲在雁先。匿影不成键户计,取讥真待买山钱。何妨旨酒看君饮,但对清淮易惘然。”后题“先著稿为大瓢先生正”,因问先著为何如人,皆不知也。比长,读《国朝别裁集》,始知著字迁夫,四川泸州人,流寓金陵,有《之溪老生集》,或云是明季遗老也。   华氏为吾邑望族,至今犹盛。幼时在表兄华性焉家见华硕宣诗一卷,写作俱妙,求问其族中,无有知之者。己卯春日,偶于友人破书中得一册,始知硕宣字养圣,鹅湖人,康熙间诸生,年七十余卒,自号东篱居士。读其诗,五律最工。   《题友人园亭》云:“小筑深林里,幽怀独往还。乱云封竹径,野鹤护花关。松老鳞方密,梅欹藓自斑。《南华》初读罢,萝月照人间。”

《闻笛》云:“横笛秋江上,江空夜更清。韵随风暗度,愁向月明生。杨柳离亭泪,梅花故国情。无端添别恨,进作断肠声。”

《登塔》云:“孤塔倚霄汉,登临象外幽。乱山排槛入,远水接云流。日月檐前过,楼台天际浮。遥看霞五色,极目是神洲。”

《和友》云:“雨过江皋净,移舟落照间。兴同孤鹤旷,心与野云闲。古涧闻寒水,疏林见远山。欣然载尊酒,访菊扣花关。”

《湖上》云:“何处堪栖隐,湖滨烟柳庄。溪声常到枕,花影半侵床。拂石眠苍藓,敲诗倚夕阳。忽惊鸥鹭起,渔笛响沧浪。”

《贞女》云:“秦楼引凤曲,幻作断肠音。未识生前面,难移死后心。惟知因义重,非是为情深。空负丝萝约,兰闺泪满襟。“

《僧舍梨花》云:”拟入罗浮窟,疏香一径通。澹烟疑远近,明月悟真空。雪影幽窗外,诗情晓梦中。朝来轻带雨,寂寞泪东风。“

《归鸦》云:”远水残村外,争飞噪晚晴。梁园朝见影,楚幕夜闻声。落叶愁霜冷,惊栖妒月明。孤琴幽韵远,犹似隔林鸣。“   《喜晴》云:“梦回禽语碎,知是报新晴。云散春衣薄,花迎晓日明。红桥烟柳色,紫陌管弦声。好听香风曲,芳郊踏草行。”

《春游》云:“红杏依江岸,青山到郭门。舟横春水渡,人醉落花村。娇鸟酬歌韵,香风散雾痕。胜游应不倦,归院欲黄昏。   徐荔村有《岁暮寄内诗》云:“双手空空岁又阑,西风心与鼻俱酸。依人自笑冯驩老,作客谁怜范叔寒。写到家书千点泪,算来归计十分难。此身只当从军死,累尔青鸾镜影单。”时荔村方客如皋,吾乡陶学博国果正为校官,其夫人顾氏偶见此诗,读之泪下,谓学博曰:“邑有斯人,可令其流落不归耶?盍为谋焉。”   于是夫人自典簪珥为倡,同学诸生闻之,亦醵金以赠,俾其早归,事传远近。又闺秀宋蘅皋,名之淑,李轮霞室也。轮霞久客未归,宋寄以《秋夕感怀》云:“银鸭烧残启碧窗,闲庭风起露华凉。梧桐影里秋如水,蟋蟀声中夜渐长。千里关山添别梦,十年羁旅忆他乡。低头怕见团栾月,只恐天涯也断肠。”呜呼!安得有顾夫人之贤者为厚赠之,团聚其天伦乐事也。   “人从绝巘如鱼贯,马入寒林列雁行”,此和致斋公相随围诗也。案庾子山《游猎》诗有“石关鱼贯上,山梁雁翅行”,似即本此。然余以为和相未必有此诗在胸中而用其典故,亦偶尔相同耳。和相有《嘉乐堂集》,其子驸马公丰殷德所刻。闻驸马亦工诗,古文,惟不自收拾。樊学斋主人尝为余言。   余于癸酉秋日以事往云间,道出昆山,风阻泊舟,遂登岸散步草堂寺,见壁间所挂扇面,有沈师濂七律四首,中一联云:“文坛耻说为偏将,酒国甘居是附庸。”可想见其抱负。遍访斯人,无有知者。   有人咏雁来红诗云:“汉使传书托便鸿,上林一箭堕西风。至今血染阶前草,一度秋来一度红。”此诗甚妙,不知谁作。近友人张映山亦有诗云:“塞鸿嘹唳菊离披,庭际幽丛故出奇。是草独无迟暮感,不花能放艳阳时。粗枝大叶风流在,绿意红情夕照知。欲写秋容传晚节,画图犹觉不如诗。”又蒋伯寅之“秋深忘岁晚,叶老代花开”一联,亦妙。

  邑侯邵公名颿,山阴人,以中书舍人出宰吾邑,去官后改名无恙,字梦余。陈云伯少时尝从学诗,其诗秀骨天成,非时辈所能及。《登徐州城楼》云:“霜引边声来朔塞,日摇河色上城楼。”《北固山看雪》云:“云痕四合沈诸岛,雪色中开见大江。”《栖霞放舟》云:“青山入梦成知己,明月同舟当故人。”

  《秋夜》云:“鹤影倦依凉月立,雁声寒带夜霜飞。”皆名句也。邵殁后,云伯为刻其诗。   徐湘浦司马公子德泉名珠,性冲澹,诗情幽逸,如花开绝塞,雁唳清秋。七古尤雄健,有《读友人侯贞友焦山诗题后》一首云:“文章擅变幻,造化多雄奇。阴阳无轨范,山川有殊姿。长江西来一万里,发源岷蜀东注此。奔冲直下少归束,金焦两山相对峙。海门扼锁气不泄,万古中流作砥柱。金山如贵人,焦山如隐士。苍岩翠壁睨欲无,青螺点点浮春水。山灵奇气自钟秀,侯生蕴蓄天所授。凭轩句挟海涛飞,拾级语侵山骨瘦。焦先不可作,江月投山坳。眼前名士独醉倒,狂歌唤起春江潮。情于此放,诗于此豪,幻想欲跨云中桥,横空万丈连金焦。安得尔我相招要,看君落笔青天高。“   古者奴婢皆有罪者为之,谓之臧获,然婢之中亦有等级,有素敏慧通音律,或善炊爨能持家,即渔童樵青,亦不过供驱使尽执役而已,未闻有以美丽而得名者。近来士大夫家喜蓄美婢,而青楼尤多,题以雅号,如惜花、采香、待月、绣春之类,然而甘蔗旁生,荔支侧出,似扫眉人不可无此陪衬。马药庵有《赠婢改子诗》四首,云:“阿母传呼两字妍,新题锦瑟改么弦。曾闻丫角依兰姊,不信蟠根是李仙。绰约二分笼靥浅,竛竮六寸称肤圆。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乌衣已十年。”“碗脱娇姿绝代夸,管城分荫托琅邪。俭妆未肯依时世,清韵真堪拟大家。绿绮窗前金可铸,白团扇底玉无瑕。阿谁空学夫人样,那比芳名艳榜花。”“丁棱仙侣有方干谓子山,联袂寻春扣绮关。时复中之音呖呖,翩何迟也步珊珊。周旋翻累当筵立,平视惊从隔座看。多谢小红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一饮琼浆百感生,蓝桥梦影尚分明。平添杜牧重来恨,久负罗敷已嫁盟。未免有情空复尔,似曾相识转怜卿。欲将细语从头问,怕听鹦哥唤客声。” 四诗可称绝倒。   以人存诗

于宗尧字二巍,辽东广宁卫人。康熙七年,年十八,由荫生出令常熟,精敏慈惠,一时有神君之颂。《病中咏怀》云:“三年花县锁江烟,南国风流事渺然。云外锦峰餐秀色,瓯中琴水拂廉泉。流亡满目愁填壑,水旱焦心欲问天。草野不肥吾貌瘦,强将憔悴弄冰弦。“按公卒时年才二十一,详县志。此诗盖公当日为医士陆显甫书扇头者,陆氏子孙至今宝藏焉。   南城曾宾谷中丞以名翰林出为两淮转运使者十三年。扬州当东南之冲,其时川、楚未平,羽书狎至,冠盖交驰,日不暇给,而中丞则旦接宾客,昼理简牍,夜诵文史,自若也。署中辟题襟馆,与一时贤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简斋、王梦楼、王兰泉、吴谷人、张警堂、陈东浦、谢芗泉、王葑町、钱裴山、周载轩、陈桂堂、李啬生、杨西禾、吴山尊、伊耐园,及公子述之、蒲快亭、黄贲生、王惕甫、宋芝山、吴兰雪、胡香海、胡黄海、吴退庵、吴白庵、詹石琴、储玉琴、陈理堂、郭厚庵、蒋伯生、蒋藕船、何岂匏、钱玉鱼、乐莲裳、刘霞裳诸君时相往来,较之《西昆酬倡》,殆有过之。中丞尝于九峰园作秋稧之会,赋诗云:“昨得兰亭春稧砚,便思招客兰亭游。兰亭去此一千里,春契故事知谁修?扬州虹桥亦名胜,冶春词句今传讴。渔洋遗韵继者少,百有余岁空悠悠。今年三月动佳兴,颇乏知己相赓酬。朅来名士稍长集,江天雨霁开凉秋。安江门外水新涨,浩荡岂可输闲鸥。棹歌声发古渡头,蒹葭深处清而幽。浓春桃李反嫌俗,秋稧之乐前无俦。南园水木况明瑟,九点烟岚出庭侧。砚池一曲含风漪,倒影奇峰岳莲碧。我携稧砚适来此,一洗寒泉翠欲滴。此池为我契砚开,此峰为余砚山石。异哉此会非偶然,兰亭之人几曾得?座中名士咸叹息,复有丹青润州客谓陆晓峰。明朝写出秋契图,洗砚之人宜可识。“一时和者甚多。吾乡徐阆斋孝廉一诗尤妙,附记于此:”春秋二七逢秋稧,故事千年人不记。《鲁都》赋手建安才,《临河》叙录兰亭字。兰亭茧纸昭陵收,此文未入文选楼。一时诗句总寂寞,细毡碑打蛟龙愁。秋稧主人有秋骨,白面绣衣持玉节。锦带红迎吉庆花,金樽绿泻银河月。直教江水作流觞,江月照客江花香。园中九峰欲飞去,齐吐云气天苍凉。群贤少长列坐次,知公今年三十四。右军修稧三十三,公长一岁应兄事。前日公携春稧砚,新诗扬州家传遍。今朝又作秋稧会,观者人人尽称羡。残醉江皋寄采笺,风流不让永和年。相思一夜秋兰发,花里新吟秋稧篇。“   忆自乾隆戊申岁,余尝与阆斋同客秋帆尚书河南幕府。其年七月,尚书擢两湖总督,余回江东,阆斋以与修《卫辉府志》,独留汴梁,送诗云:“我留黄河边,送君黄河口。黄河八月浪连天,白日蛟龙挟船走。因君寄信报平安,家有高堂可健餐?春来更望长安去,愁绝天涯行路难。”呜呼!以阆斋之才之美,不得中进士,入词馆,卒以从军功试为县令,郁郁以殁,可悲也!   阮云台宫保以嘉庆元年提督浙江学政,诸生中有长于一艺者,必置高等,赏叹不已,是以人材蔚起,小学奋兴,为一时之盛。宫保尝试湖州,赋秋桑诗,和者数十家,有诸生胡名敬者,和云:“微黄比似菊衣痕,几树萧疏荫荜门。材美早需当世用,价高留待异时论。御寒只为苍生计,历久空余直干存。多少绮罗丛里客,何曾根本与酬恩?”“西郊昨夜有霜侵,减却茅檐一片阴。但使阳和调晚节,几曾经纬负初心?春闺自昔相须急,寒士于今得庇深。菊秀兰芳休把玩,直垂青眼到疏林。”便尔吐属不凡,颇有霖雨苍生之志。不数年,果中乡榜,成进士,今官翰林侍读学士。   长白斌少仆良为前任两江总督玉公德第八公子,嘉庆己卯、辛巳之间,官苏松粮道,驻扎常熟。署后即虞山也,有小楼可以望远,题曰辛峰一角楼,与吴中诸名士读画论诗,殆无虚日,自题一联云:“群彦集东南,有温李诗才筌熙绘事;高楼占西北,挹石梅香月辛岭晴云。”年未四十,著书盈尺矣。《过拂水山庄》二首云:“江总归来白发新,劫灰余烬恋无因。风骚坛坫三朝重,金粉河山半壁陈。貂珥苦思推辅座,蛾麋甘让作完人。孝陵铜狄苔花冷,词馆空吟旧院春。”“海天闲话感沧桑,犹有交情忆孟阳。泪化绛云红踯躅,诗题拂水绿荒凉。彦回有寿宁为福,庾信多才亦不祥。禅悦简栖聊自慰,东风愁杀柳枝娘。”   吴杜村观察名绍浣,其祖父俱业鹾,至杜村与其兄苏泉俱中进士,入翰林。杜村诗不多作,亦无专集,而笔甚逋峭。尝记其《舟中感怀》二首云:“枫叶兼芦荻,纷纷满客舟。水云千里白,风露一天秋。独宿同孤雁,愁怀寄远鸥。披衣人不寐,剪烛数更筹。”“江湖天地阔,感慨别离多。壮岁犹如此,衰年更奈何。怀人看落日,倚枕发高歌。长啸惊龙蛰,寒风起碧波。“七言如”乡思暗随灯影动,客愁齐逐雨声来“,”乱山钟响僧归寺,古渡灯昏月满船“。《咏梅花》云:”山间月黯谁横笛,江上春寒独掩门。“又《寒夜》云”众星皆淡漠,孤月自精神“,十字亦妙。   辅国公裕瑞为豫亲王弟,自号思元主人,所居曰樊学斋,有亭台花木之胜,一时名士如杨蓉裳、吴兰雪辈皆与之游。所著有《萋香轩吟草》一卷,十额驸丰绅殷德称其诗清华幽艳,是能铸长吉、飞卿而自成一家者。记其《滦阳道中》云:“一马长驱挂玉鞭,清秋风景倍萧然。野蛾乱落荒林雪,山鸟斜冲古寺烟。雀舌宜烹疏雨夜,豆棚欲话晚凉天。无眠静对寒檠影,起视云边月正圆。“殊清新可喜。主人尝赠余七古一首,又《和京师冬日八咏》及《春游八咏》诸作,诗甚长未录也。   婺源齐梅麓庶常彦槐,散馆后出宰吾邑,未及数载,即赋归田,遂卜居阳羡为侍养计。于其行也,余为刻坡公《种橘帖》赠之。其《留别梁溪诗》四首云:“抚字催科两弗堪,八年竽滥大江南。政难言美差无恶,吏岂能廉只不贪。苗长但须除一莠,马蕃焉用禁原蚕。此生足傲东坡处,腹贮山泉百瓮甘。”“年年清兴在春深,扃户重将旧业寻。校士可能持玉尺,论文谁与度金针?伫看骐骥骧云路,莫遣鸱鸮集泮林。毕竟词章总余事,读书须得圣贤心。”“可怜秋旱稻苗枯,火急符书尚索逋。拙吏甘同道州考,流民终赖郑公图。圣恩浩荡如天大,乡俗敦庞自古无。推解不缘诸父老,哀鸿安得命全苏自注云:甲戌大旱,自恩赈外,邑之殷富捐赀接济,不下十四万缗,全活饥民无算。”“一桥一墓五年修,点缀青山与碧流。俗变荆蛮思泰伯自注云:泰伯墓在鸿山,岁久倾圮,予募赀修葺,名题丰乐忆滁州自注云:望亭桥旧名龙汇,久圮,子以赈余之钱兴修,改名丰乐。平川日落渔樵渡,寒食花开士女游。俯仰之间已陈迹,他时还念故侯不?”   袁简斋先生通、迟两公子,虽不以科第起家,而皆能诗。迟子名寿芝者,年未弱冠,稿已笋束,记其《游栖霞寺》一联云:“清静尚嫌禽作语,玲珑谁与石争能?”颇有乃祖家法。又铅山蒋心余先生曾孙名志伊者,号小榭,能诗。道光壬午九月,余偶至邗江,相晤于王古灵席上,有《题小红雪楼诗卷后》一律云:“续书香海记前回,曾见山阳旧雨来。小草每依庭际长,寒花独向画图开。春风自扫元卿径,尊酒谁倾杜叟醅。赢得词人题妙笔,欲招黄鹤醉江梅。”俱可谓善承家学者。   东乡吴兰雪舍人有姬人绿春,本苏州人,生长盛京,性修洁,爱贞静,善画兰,法陈古白,又能诗,舍人甚爱宠。死时年二十二耳,舍人悼痛不已,赋诗云:“冷暖相依仅五年,不应草草赋游仙。早知一病无医法,何苦三生种夙缘。嫁日欢娱如梦里,殓时明丽倍生前。定情诗扇教随殉,谁诵新词遍九泉?”“深春妍暖似秋凉,池馆萧闲接洞房。瓶水浸开红芍药,鬓花簪遍白丁香。虫声呜咽吟幽砌,树影玲珑画粉墙即用绿春旧句。佳句而今零落尽,但思清景亦沾裳。”   “缟衣一换泪先倾,奉母艰难百事并。望远魂消归棹影,追逋梦怯打门声。卖文辛苦怜何补,投绂蹉跎悔未成。孤负同心谋养急,劝抛微禄办归耕。”“津门迢递隔江关,旅泊经春苦未还。廿四花风蝴蝶瘦,一双人影鹭鸶闲。衣香小立飘隋苑,泉味同尝爱惠山。输与梁溪唐孝女,白头卖画尚人间孝女以卖画养亲五十余年。”“带围宽尽旧湘裙,支枕哀吟未忍闻。双颊断红疑中酒,一梳浓绿怕消云。翻书风过微嫌冷,沈水香多重怯熏。为爱梅花犹强坐,寒香禁受两三分。”   “夜半天风沸海潮,仙舟彩伴似相邀殁前一日,梦中买舟与姊偕行。买山只道成偕隐,临水何堪诵《大招》。心力无多愁易尽,聪明太过福难消。他生合作痴儿女,莫忆前身是翠翘。”其余妙句甚多,不能尽录。   渔家晒网,每于古戍沙滩、斜日西风之下,鳞次栉比,而青山每为所掩。亡友蒋敬斋有《渔家乐诗》云:“莫教晒网如城堞,留得青山一面看。”此言未经人道。敬斋名溶,长洲诸生。年二十许,辄喜讲道学,言语坐立不苟。尝自制寝衣,长六尺余,本《论语》所谓长一身有半也。余笑谓之曰:“古之寝衣,似即今之衾被,恐泥古太甚。”敬斋愕然曰:“吾过矣,吾过矣!”至于下拜,其风趣如此。   钟祥彭毓圃名志杰,以孝廉作宰浙江,任乌程十年,有惠政。尝捐俸刻陈无轩《湖州诗录》三十六卷,为一时所称。毓圃能诗,而尤工于五字。《道场山》云:“断山云为补,浅涧月能添。”《梅雨》云:“竹翠摇新影,溪流没旧桩。”   《送友人》云:“双鹤去不返,孤云还几时?”《晚晴》云:“古树含云润,新花借月明。”皆名句也。其子庆长,字五云,亦能诗,余为书“题裙室”三字赠之。   扬州阮梅叔明经为云台宫保之弟,年未弱冠,即能诗歌,为艺林传诵。所刻有《珠湖草堂诗》四卷。余最爱其“万树红连斜照外,一峰青插白云中”之句,此吴澹川《南野堂笔记》、杨芸士《述郑斋诗话》所未采也。   邹君春帆与余同庚同月先后一日而生,自幼相爱,工于帖括,屡困小试。偶过其书斋,有咏落花诗,尚未脱藁,起句云:“花落客心惊,小园鸟乱鸣。春光原是梦,流水本同行。”读未毕,愀然曰:“子正在盛年,何作此种语耶?”春帆笑而不答。即于是年十月死,不意竟成诗谶。   顾西轩名铣,同乡东湖荡人。余十七八岁时尝与同寓吴门之石榴亭,有鲍子知我之感,记其《樱桃花诗》云:“频年作客缘何事,每到春来不在家。”暗中用典,令人不觉。   张铁琴彰,长洲人。年十五六,貌如美人,世所希见。余长其一二岁,每与谈论古今,辄以张良自命。一日,同往城南看菜花,铁琴有诗云:“嫣红姹紫弥天下,关系苍生只此花。”其抱负如此,不数年而死,惜哉!

  余姊夫杨廷锡,吴县光福人。少工诗,语能动人,句必有味。《月下独酌》云:“杯中有影人成耦,天上无云月不孤。”《春闺》云:“春来心事凭谁问,惟有帘前双燕知。”《初夏》云:“新篁未惯经风雨,却傍疏篱护落花。”皆妙。死时年三十,惜无存藁。

  纪存

先曾祖奉麓公,当明鼎革时,年仅十三,随先高祖避难阳山白龙庙,至本朝顺治三年,始回故里。尝筑归鹤庵以自寄,即今西庄桥西岸之观音庵也。庵门正对阳山。《苏州府志》云:“阳山一名四飞山,又名秦余杭山,实一山也。”公有诗云:“一巢重结古荆蛮,真似苏耽化鹤还。忍弃先人栖隐处,故教门对四飞山。”其二云:“烽火惊心事已非,翻身云外作孤飞。故园犹有前朝树,留得清阴待我归。”今刻石庵中,留示子孙。   余有一扇,画折枝杏花,秋帆先生书一绝于上云:“上林佳处午桥边,半染红霞半著烟。记得曲江春日里,一枝曾占百花先。”一日过京口,王梦楼太守见之,又书《桃花》诗于后云:“桃花一枝艳猩唇,独占名蓝似海春。误入溪流原有路,重来门巷竟无人。迷离夕照红如梦,怅望天涯绿少邻。我愿大千花世界,有花开处尽诠真。”《随园诗话》载严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谓其暗中用典,绝世聪明,余以为不如太守之“误入溪流”一联更妙。   古英雄不得志,辄以醇酒妇人为结局者,不一其人。随园先生入翰林时年才弱冠,散馆后改为知县,简发江苏,历知沭阳、江宁诸县事,有政声,三十五而致仕,享清福者五十年,著作如山,名满天下,而于好色两字不免少累其德。余有吊先生诗云:“英雄事业知难立,花月因缘有自来。”实为先生补过也。   团扇之名甚古,汉时已有之。有明中叶,乃行折扇,至本朝为尤盛,遂不复知有古制矣。阮云台先生于嘉庆丙辰提学浙江,尝得一古团扇,有马和之画,杨妹子题,因依式仿制,以赏诸生之高等者。时钱塘陈云伯大令尚为秀才,岁试赋此题,有云:“江南三月春风歇,樱桃花底莺声滑。合欢团扇剪轻纨,分明采得天边月。南渡丹青待诏多,传闻旧谱出宣和。入怀休说班姬怨,羞见曾怜晋女歌。班姬晋女今何有?携来合付纤纤手。阑前扑蝶影香迟,花间障面徘徊久。楼台花鸟院中春,马画杨题竟逼真。歌得合欢词一曲,不知谁是合欢人?“先生阅此卷,大为称赏,拔置第一,刻入《浙江诗课》及《定香亭笔谈》。不二十年,团扇之制遂行满天下。余亦有团扇诗赠先生云:“用舍行藏要及时,制成团扇寄相思。时来毕竟如公少,明月清风一手持。”

余年十七,尝受业于金安安先生之门。先生时年八十,精神尚健,日以赋诗作书自课。偶命诸公子分赋瓶菊诗,余亦分得堂字韵,有云:“寄人篱下非长策,喜带新霜入画堂。”先生为之击节叹赏,谓诸公子曰:“此生出笔,颇有作意,将来必能自立者。”呜呼!余一生坎坷不遇,岂能自立耶?追忆师言,辄呼负负。   黄野鸿《卖书祀母忌辰》一首云:“母没悲今日,儿贫过昔时。人间鲜乐岁,地下共长饥。白水当花荐,黄粱对雨炊。莫言无长物,亦足慰哀思。”所谓穷而益工,其信然耶。程山溪者名亮,闺秀张文媖子也,有《春日感怀》云:“一年佳日是春光,底事逢春更感伤。雨际孤花难著力,风前归雁不成行。缊袍已敝还思典,土灶生尘久绝粮。多少闲愁何处写,满庭芳草易斜阳。”又王坦庵《春感》云:“韶华如绣艳阳天,春到贫家亦枉然。破屋正愁连日雨,荒厨已断昨宵烟。鸥团穷海刚三载,燕返空巢又几年。满地蓬蒿人过少,临风独立耸吟肩。”呜呼!安得广厦千万间,留此辈人暖衣饱食,饮酒赋诗,快乐以终其身耶?   一官匏系,垂老离家,此人间最苦之境,顾甘心受之者不一其人,或者此人之心思,反以为乐,亦未可知也。陈石桥大令官富平,著《雁宕山人稿》,《闽中别兄》一首云:“十载离家音信稀,间关执手见还疑。风尘到老境非昔,儿女来前名不知。旧里半凋闻欲泪,余生相见语多悲。饥驱明日又将别,立马斜阳涂路岐。”真令人不堪回首。   途中遇沽酒者,或卖花者,其香扑鼻可爱,拟将此意采入诗中而未得也。偶见市中挂一楹帖,有“沽酒客来风亦醉,卖花人去路还香”,不知何人所作,真先得我心矣。   诗有无心讥刺,而拈来恰合者。余中年常出门,每于四五月夜,独宿舟中,听蛙声喧杂,终夜不寝,偶书绝句云:“信宿扁舟夜未央,蛙声阁阁最凄凉。荒江月落天将晓,不辨官私闹一场。”一日在长安,有某冢宰见之,笑曰:“此诗当为江南吏治而作也。”余大惊,遂谓草茅下贱,何敢妄议时事,偶然得句,实出无心。此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也。   唐守之尝题《渔翁失网图》云:“一网复一网,终有一网得。笑杀无网人,临渊空叹息。”然余尝见人有营营于名利场中者数十年,至白首无成,依然故我,则不如困守固穷之为得也,故有诗云:“前舟网网张空水,后有蓑翁独坐看。”程鱼门太史亦有句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网由来撒最多。”与守之之诗正相反。   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黏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汪春亭《咏灯花》云:“影摇素壁梦初回,一朵花从静夜开。想到春光终易谢,搅残心事欲成灰。青生孤馆愁同结,红到三更喜乱猜。颇觉窗前风露冷,斯时那有蝶飞来。”吴野渡《咏红蓼花》云:“如此红颜争奈秋,年年风雨历沧洲。一生辛苦谁相问,只共芦花到白头。”吴信辰《咏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绕砌多,大风一起奈卿何。”高桐村《咏牵牛花》云:“莫向西风怨零落,穿针人在小红楼。”皆妙。客中夜宿,秋蚊未靖,虽悬幛子,倚如长城,而一蚊阑入,则不寐通宵。其时新凉退暑,残月窥人,四壁虫声,百端交集,实难为怀耳。余尝有诗云:“十年落魂未成归,心事如云澹不飞。一个秋蚊缠客梦,半窗残月冷宵衣。拟留诗卷才难副,欲薄功名计亦非。惟有一封凭去雁,为传亲故莫相讥。”因诵宜兴储长源之“灯摇旅思风盈幔,虫语秋心月半墙”之句,令人心骨俱冷。   余尝论人生如行舟,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无有一定。张帆者自然在前,摇橹者自然在后,然而亦看风水之顺逆,江湖之险夷,居先者固可羡,落后者亦未为失也。偶赋《前舟叹》二首云:“前舟后舟一时发,摇摇共指天边月。须臾月晕生长风,前舟张帆如执弓。霎时箭行三百里,白浪翻天黑云起。欲卸长樯势未能,载得百人同日死。后舟闻变追前舟,无那沧江水急流。看他倾覆不得救,吞声踯躅心烦忧。”“前舟张满帆,后舟滞沙滩。前舟忽破山脚石,后舟反过前舟前。人间风浪何浩浩,为吉为凶未能保。总看收帆到岸时,区区前后何足道。”   摘句

《隋书》载炀帝以薛道衡“空梁落燕泥”句至于杀身,此古人忌才过甚也。即如谢灵运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庾信之“琴从绿珠借,酒就文君取”,亦平常语耳。近日诗家愈出愈奇,命意鲜新,立辞典雅,皆古人之所未有。如翁朗夫之“烟波双鬓老,风雨一身秋”,彭念堂之“日还停水上,山已堕云中”,方南塘之“月出江花落,诗成海月圆”,杨谷帘之“柳摇春雨暗,江涨水云流”,张瑶英女史之“短垣延月早,病叶得秋先”,范履渊之“橹声摇夜月,帆影落晴波”,商响意之“蜂巢当午闹,蚓壤趁凉歌”,俞楚江之“红怜花别样,绿爱柳当初”,刘企山之“缺月依桥断,孤云背郭流”,赵仁叔之“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童二树之“晴流鸣断壑,山影卧空田”,黄星岩之“竹锐穿泥壁,蝇酣落酒樽”,许子逊之“钟声凉引月,江气夕沈山”,李维饶之“峡雨元朝暮,春风有别离”,吴杜村之“落叶疑疏雨,秋云学远山”,储玉琴之“伴佛灯双穗,窥人月半环”,汪泽舟之“木落山无障,江流月有声”,吴师石之“断崖残雪补,清磬夕阳浮”,周东标之“疏雨下黄叶,秋风翦绿葵”,汤述庭之“行共孤云懒,归输独鸟闲”,赵味辛之“水清鱼入定,山古树无花”,吴象超之“白云留晚磬,黄叶卷归樵”,秦大樽之“风梳平野树,云涌一楼山”,储长源之“雪晴春有态,山活翠难名”,庄印三之“寒乌依夕照,落叶碎秋声”,张仲子之“门临流水岸,犬吠隔花人”,沈奕风之“夜雨洗村径,晓风开稻花”,何秋山之“白头增旧感,黄叶落新愁”,石竹船之“帆随春树还,水带夕阳流”,缪牧人之“江连三楚白,山接九华青”,李少白之“一鸟翻云外,千峰落马前”,夏江之“病因看月减,俏到惜花深”,于秋渚之“绿余三迳草,红露半墙花”,龚素山之“夜从花影转,秋带树声听”,孙涟水之“江光摇佛面,石色上僧衣”,使阿见之,又当何如嫉妒也。本朝七律,金声玉振,不特胜于有明一代,直可超出宋、元,而亦有高出唐人者,可谓极一时之盛。国初诸公,无论矣,就余所见闻者,如王少林《大梁怀古》云:“三花树色开神岳,万里河声下孟门。”黄浩浩《秋柳》云:“小驿孤城风一笛,断桥流水路三叉。”何南园《感怀》云:“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黄野鸿《清明》云:“村角鸟呼红杏雨,陌头人拜白杨烟。”浦翔春《野望》云:“旧塔未倾流水抱,孤峰欲倒乱云扶。”鲁星村《郊外》云:“春田牛背鸠争落,野店墙头花乱开。”汪泽周《赐书楼眺雨》云:“亭远忽从烟际出,楼高先觉雨声来。”史位存《汴梁道中》云:“云垂平野星初上,马走春沙夜有声。”《有感》云:“扑蝶会过春似梦,湔裙人去水如烟。”潘汝庭《春日》云:“草不世情随意绿,花知客意入帘红。”石远梅《山海关》云:“万顷日华浮海动,九边风色卷沙来。”汤述庭《闲居即事》云:“得句偶逢花照眼,举杯喜见月当头。”郭频迦《即事》云:“月与梧桐寻旧约,秋将蟋蟀作先声。”《春感》云:“三月落花如梦短,一湖新涨比愁多。”高爽泉《春草》云:“新愁旧恨萦三月,细雨斜阳送六朝。”林远峰《灵隐寺》云:“灵泉百道飞凉雨,古磴千盘入乱云。”皆妙。又如曹楝亭之“三秋月色临边早,万马风声出塞多”,张昆南之“松间细路通僧寺,花里微风酒旗”,朱子颖之“一水涨渲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石晓堂之“窥鱼浅渚翘双鹭,待渡斜阳立一僧”,邱学敏之“山连齐鲁青难了,树入淮徐绿渐多”,李啸村之“春眼未成翻爱冷,家书空寄不嫌迟”,惠椿亭之“宿酒大都随梦醒,残灯多半为诗留”,刘春池之“道在己时惟自适,事求人处总难凭”,凌香坪之“春风久负青山约,旧雨难寻白鹭盟”,吴尊莱之“暮云抱郭霾红树,寒雨连江冻白鸥”,储长源之“春衣乍暖飞蝴蝶,绿酒初香荐蛤蜊”,刘元赞之“三春乡思先花发,万里征人后雁归”,“秋水怀人枫叶落,蓬窗卧病雨声多”,庄印三之“青溪渡口余三户,黄叶声中有六朝”,倪稼咸之“衰柳共怜残鬓短,闲云应笑客程忙”,吴退庵之“树碧两行临曲水,天青一角见高山”,方升矣之“小艇仍维前度树,斜阳已挂右边楼”,汤衎之之“社雨不知春事判,东风已觉落花多”,毛洋溟之“夜永骖鸾归碧落,风清有鹤响空山”,林汉阁之“窥客挑灯来黠鼠,移秋入户有寒蛩”,王饶九之“两岸白秋水渡,一林红叶夕阳村”,吴梅原之“愁消白下鹅儿酒,人在青山燕子矶”,黄剩山之“人间万事成秋草,我辈前身是落花”,仲松岚之“吴楚帆樯随树没,金焦山色上衣来”,郑芸书之“绝壑冻云栖古塔,枯僧破衲补斜阳”,宗蕙亭之“酒不能攻愁有阵,曲为自度唱无腔”,魏野塘之“有客抱琴停午至,呼僮沽酒趁花开”,顾兰之“苍苔满迳客稀过,凉雨到门僧未知”,冒葚原之“废苑春来花自发,空庭月落鸟相呼”,汪可堂之“三径春归花似雪,一斋人静日如年”,汪周士之“径仄秋花迎客座,夜深凉月恋人衣”,石晚晴之“瘦马踏干黄叶路,寒钟敲碎白云峰”,吴玉田之“山色和烟沈远浦,潮声挟雨吼沧江”,顾兰晖之“万种羁愁当夜集,一年乡梦入秋多”,曹剑涵之“别浦帆归千树碧,隔篱人语一灯红”,王耔园之“报喜灯花红一夜,相思春水绿三年”,阮梅叔之“脚底白云双屐滑,担头红叶一肩春”,吴云坡之“烟迷古塞晴疑雨,云拥深山昼亦昏”,朱天饮之“娱人可爱当窗树,留客遥看雨后山”,常蹇斋之“秋从夜雨窗前听,月在美人楼上圆”,吴苍崖之“清夜思公惟有泪,白头知己更无人”,徐春圃之“炼句每存千载想,看花不放一春过”,徐德泉之“家无储蓄期邻富,邑有流亡望岁丰”,黄少渊之“芳草池塘寻旧梦,落花庭院算残棋”,如此类者甚多,摘之不尽。又赵瓯北先生集中有拟老杜《诸将》之作,张船山太守集中有《宝鸡县题壁》诗,长歌当哭,俱不可不读也。

 丛话九

碑帖周石鼓文周《石鼓文》在京师太学仪门内,为石刻中最古,高二尺,广径尺余,形似鼓,而顶微圆,其一如臼。相传为周宣王猎鼓也,初弃陈仓野中按《续汉。郡国志》右扶风陈仓注引《辛氏。三秦记》云“陈仓有石鼓山,鸣则有兵”,并非上有《石鼓》旧文也。今金石家辄曰陈仓《石鼓》者,恐误。唐郑余庆徙凤翔县学,而亡其一。宋皇四年,向传师得之民间。大观二年,徙汴京国学,以金嵌其字。靖康二年,金人辇至燕,剔其金,置大兴学。元大德十一年,大都教授虞集始移国学。其篆凡六百五十言,至元中存三百八十六字,今仅存者二百八十余字而已。谓为周宣王鼓者,韩愈、张怀、窦Н也;谓为文王鼓至宣王刻诗者,韦应物也;谓为秦氏之文者,郑樵也;谓宣王而疑之者,欧阳修也;谓宣王而信之者,赵明诚也;谓为成王鼓者,程琳、董也;谓为宇文周物者,马定国也,故王伯厚皆驳正之。至杨用修云得李宾之家唐人拓本全文,恐是升庵伪造。今阳湖孙渊如观察竟取杨本刻诸虎丘孙子祠,亦好奇之甚矣。高宗纯皇帝以乾隆庚戌亲临辟雍,见石鼓漫泐,为立重栏,以蔽风雨,即以原文集为十诗,再刻十石,并御制《石鼓文序》,仍从韩愈定为宣王时刻。圣训煌煌,垂示万古,真艺林盛事云。

  

秦泰山石刻

秦泰山石刻,唐时已亡,今所传者二十九字,二世之文也。据宋人刘模拓,尚有二百廿三字,可读者一百四十有六字。据《集古》、《金石》二录,犹存四十字。本朝乾隆初,碧霞元君庙灾,则并二十九字亦亡之矣。嘉庆乙亥岁,前泰安令蒋君伯生赋闲无事,独游岱顶,闻之故老云:“玉女池中有古刻。”遂车水寻觅,果得残石两小块,审之仅十字,即二十九字中文也。遂拓数十纸以贻海内博雅君子,则有翁覃溪阁学、阮云台宫保、粱茝林方伯、孙渊如观察俱赋诗作跋,为一时佳话。按二世元年是壬辰,至今道光壬辰,已三十五甲子矣。   秦琅琊台刻石

琅琊台刻石,十二行,计八十有六字,亦是二世之文。今在山东诸城县东南百六十里,三面临海,即琅琊台也。案始皇刻石之文,具载《史记》,凡七处,峄山、泰山、琅琊、之罘、东观、碣石、会稽是也。惟峄山之文独阙,故宋时郑文宝补刻之。元至正间,鲁人申屠駉又以会稽刻石模于绍兴府学。余又尝得徐弦所模碣石门墨本刻之焦山方丈,实可补《史记》阙文,而学者有信之,有疑之,皆尚古之过也。

  新莽天凤刻石

山东邹县野田间新出王莽时天凤二年刻石,七行,俱有界道,其后有“后子孙毋坏败”六字,似是墓间石也。今《五经》博士孟公继烺移置孟庙。嘉庆庚午春,山东金乡县马进士又于巨野县之昌邑聚田间得残碑一段,仅存铭文,上下亦不相连续,有云“宣仁播威,赏恭纠”,又云“奋旅扬旌,殄灭丑类,勋烈焕尔,聿用作诗”,云云,似此人以武功而显者。惜无纪年可考,惟存“七月六日甲子造”七字而已。   汉燕然山铭吴江翁海村征君惠余双钩《燕然山铭》,云得之曲阜桂大令未谷,未谷得之玉虹楼所藏宋拓本,真如景星庆云,世未易见。余细审之,谓必是后人重模,如西之作卤,旦之作氏,寇之作寇,铄之作烁,之作敻,皆非汉人字体,又脱去“乘燕然”三字。然未谷深于汉隶,必有精鉴,即是重模,亦非近时人所能为之。案此铭,《集古》、《金石》二录及《隶释》、《隶续》、《汉隶》、《字原》俱不载,惟刘球《隶韵》引模数十字。于奕正《天下金石志》、孙克宏《金石志》皆谓原石在今宣化府,而绝无传拓之本,何耶?余恐宣府之本亦是重模耳。   汉西岳华山庙碑 延熹八年   是碑旧在陕西华阴县西岳庙中,明嘉靖三十四年地震,碑毁,片石无存。海内所传,惟有两本,一为商丘宋氏漫堂所藏,一为华阴王无异所藏。然宋本缺十字,王氏本缺百五字,可以辨拓本之先后。近阮云台宫保又得一本,云是宁波天一阁藏本,亦有缺字,是又在王本后矣。宫保尝自刻一石于雷塘祖茔,并将欧阳《集古录》跋语真迹附刻其上,可谓嗜古者矣。   汉元儒先生娄寿碑 熹平三年   是碑旧藏吴门蒋韵涛学博家,前阙四十八字,后有丰道生题跋,知明时与《夏承碑》同藏于吾乡华东沙氏,即真赏斋主人名夏者也。乾隆六十年,余从韵涛侄春皋明经双钩得之,以寄翁覃溪先生,曲阜桂未谷遂以刻之京邸,此顾南原作《隶辨》时所未见。   汉熹平石经 熹平四年   《熹平石经》,见于《后汉书。灵帝纪》,熹平四年议郎蔡邕与堂谿典、马日磾、张驯、韩说、单颺等奏求正定诸经,而刻至光和中。寻遭董卓之乱,焚烧洛阳宫府官舍,碑已残阙。后魏武定四年,由洛阳移至邺城。周大象元年,又从邺城移至洛阳。隋开皇六年,又从洛阳徙至长安。转移迁徙,碑益漫灭,故唐初已有十不存一之叹。洪氏《隶释》所载,不过九百七十又一字而已。余于乾隆五十年七月偶于书肆中购得旧本《管子》一部,中夹双钩五六纸,率皆残阙不全,细心寻绎,得《尚书。洪范篇》七十八字,《君篇》十三字,《鲁诗。魏风》七十三字,《唐风》三十一字,《仪礼。大射仪》三十七字,《聘礼》廿八字,《公羊》隐公四年《传》十八字,《论语。微子篇》百七十字,《尧曰篇》三十九字,又盍毛、包、周有无不同之说及博士左立姓名十八字,合五百余字,不详何人所摹。惟视《管子》第一本上有国初徐树丕印记,则知为墙东老人所钩无疑矣。故翁覃溪阁学有诗云:“《熹平石经》纸摹十,钱子得自徐墙东。”盖纪实也。自余模勒之后,南昌学宫有重模本,绍兴学宫有重模本,如皋姜氏有重模本,而王司寇《金石萃编》亦载之。五十七年,余北行过济宁,钱塘黄小松时为运河司马,又藏有旧拓《尚书。盘庚》五行,《论语。为政》八行,《尧曰》四行。小松属余并刻之,均为艺林罕见之宝。   汉凉州刺史魏元丕碑 光和四年   《魏元丕碑》,泰安赵氏所藏,世无第二本。洪氏《碑图》云:“碑十六行,石已断剥,所存者行三十一字,题名四行,行四人。”然则洪不言有阴者,是题名即在正面也。翁覃溪、张瘦铜、孔荭谷、孙渊如诸先生俱为考证,实存四百九十九字,较《隶释》少二十五字,此本却多出七字。审其用笔之妙,较《张迁》结体相似,而苍劲过之,汉隶中能品也。   汉幽州刺史朱龟碑 中平二年   是碑系旧纸旧拓,亦是人间希有之物。据《隶释》云有四百十三字,今本只有一百六十四字,尚是三分之一。惟碑中书惠两字,洪氏所无也。   汉郭有道陈仲弓碑 建宁二年   《郭有道》、《陈仲弓》二碑,皆蔡中郎撰文,所谓无愧辞者。惟两碑久亡,欧、赵亦未之见也。今山西介休驿路旁有《郭有道碑》,是国初傅青主重书,后郑谷口又书一碑,与傅书并峙,故顾南原有以五十步笑百步之讥。《陈仲弓碑》世亦无有,洪氏所载惟有《太丘长陈寔坛碑》。嘉庆元年,余偶书一本赠山阴陈雪樵骑尉,骑尉遂以刻石,因椎拓数百纸传播坊间,不知何时流入海外,日本人视为原刻,戊辰、己巳之间,寄信中华海舶,一时要五百本,市者仍以余书翻刻以应之。海外人以耳为目,不知真伪如此。   汉淳子长夏承碑建宁三年吴门陆谨庭孝廉家有《夏承碑》,中阙“化行”以下三十字,后有丰人叔、杨景西二跋,即吴山夫双钩之所自出也。王虚舟所见亦即此本。明嘉靖间,是碑与《娄寿碑》俱吾乡华东沙氏故物,今重刻本甚多,不堪入目矣。   汉成阳灵台碑建宁五年此碑是黄小松司马所藏,翁覃溪先生定为重刻本,近亦不可多得矣。碑中字数与《隶释》相符,惟笔画间稍有讹处。江秋史诗御尝释出数字,可补洪氏之阙。   汉小黄门谯敏碑中平五年是碑前有额曰“汉故小黄门谯君之碑”九篆字,亦小松所藏。审其结体用笔,其为重刻无疑。洪氏亦载此碑,“优游”下似是“氐”字,盖借作“京邸”之“邸”也。“丧亡”上似是“乃”字,又“七月廿八日癸卯”,今验此本是“十八日”,俱可证《隶释》之误。   汉圉令赵君碑初平三年   往时见海盐张芑堂征君案头有此碑,是全张未装者,既复见家竹汀先生家亦有全碑一张。洪氏云碑在南阳,即今河南之南阳府。数年之内凡两见,似此碑犹在人间,或隐于荒山穷谷间,难以寻觅耳。   汉巴郡太守樊敏碑建安十年   乾隆四十九年,余寓吴门春晖堂陆氏,友人王晋康示余《樊敏碑》,视其拓本,的是原刻,为临一过而还之,以为坊间尚有也。后数年欲购不得,当面错过,至今犹悔。是碑在四川雅州府芦山县,后山阴李松云先生知雅州,屡有书托其寻访,终不可得。道光辛卯四月,余在袁浦节署,晤武威张介侯大令,知此碑尚在芦山,完好如旧,又知《高颐碑》在绵州之德阳县城外大路旁。则诸汉碑之存于人间者自亦不少,特无好古之士为之传拓耳。   汉酸枣令刘熊碑郦道元《水经》载酸枣城有县令《刘孟阳碑》,即是碑也。曩时见歙县巴隽堂氏有双钩本,既又见扬州汪容甫家有宋拓原本,虽经残蚀,其字较多于巴氏,且有出于洪《释》之外者。后江秋史又为双钩,以巴、汪两家合参之,然总缺上半截。后见明州天一阁旧拓本,有“君讳熊字孟阳”(下缺十字,始接“大帝垂精接感笃生圣明”)等字,则知江秋史所钩是下半截也。   汉杨氏四碑《太尉杨震》、《沛相杨统》、《繁阳令杨君》、《高阳令杨著》四碑,欧、赵、洪氏俱有之,惟罕见拓本。嘉庆元年春,青浦王兰泉司寇游西湖,携于行箧。时余在两浙转运使幕中,司寇出以见示,观其刻画显著,神气不侔,且字多别体,与《隶释》不合,当是宋人翻本。   两晋六朝碑两晋六朝之间,最重书法,见于《晋书》、《南》、《北》诸史,而碑刻无多。今所传者惟《刁遵》、《司马绍》、《高植》、《高贞》、《高湛》、《元太仆》以及《孔庙》、《乾明》、《贾使君》、《郑昭道》、《启法寺》、《龙藏寺》诸碑最为煊赫。其时已重佛法,造像尤多,要而论之,大半为俗工刻坏。   故后人皆宗唐法,而轻视六朝,殊不知唐初诸大家之皆出六朝也。余则曰:“譬诸友朋,但择贞贤可交而已,追问其乃祖乃父乎?”   唐观音寺碣陆德明为秦王世民撰《观音寺碣》,在武德五年,谓秦王平王世充、窦建德,班师凯旋,驻跸广武,值夜雨作,东南云际,光焰射天,见观音菩萨全身毕露,王顿首拜瞻,乃建此寺。观此已开有唐一代奉佛之端矣。余谓德明著《经典释文》,世称儒者,何乃作此语,为后世口舌乎?援儒入墨,当自德明始。   唐化度寺碑欧阳率更《化度寺碑》,李百药撰文,世无全本。案解大绅《春雨集》载河南范谔跋语,云庆历初,其高王父开府公讳雍举使关右,历南山佛寺,见砌下有石,视之,乃此碑也,叹为至宝。既而寺僧误会石中有宝,破而求之,不得,弃之寺后。公他日再至,失石所在,急问之,僧以实对,石已分三段,乃取数十缣易之以归,置于里第赐书阁下。遭靖康之乱,范氏诸子取而藏之井中。兵罢后,好事者始拓之,已而碎其石,又分为数片。今世所传宋拓本,皆是也。《宋潜溪集》谓当时南北俱有翻刻,南本失于瘦,北本失于肥,殊乏率更精绝之气。则今世所传宋拓者,恐未必尽是原石耳。   唐孔子庙堂碑虞永兴《孔子庙堂碑》有两本,一在西安府学,一在城武县学,皆非原刻。在西安者,五代王彦超所刻也,至元、明时已剥蚀不全矣。往时见商丘陈伯恭学士家一本尚有全文,余尝缩临刻入《小唐碑》中。   唐九成宫醴泉铭欧阳书《醴泉铭》,自宋、元、明以来为艺林所重,几至家弦户诵,人人家有一本。惟椎拓日多,佳本日少,故字多残阙,又经俗工洗凿,满纸模糊,率更面貌,十不存一矣。少时闻吴门蒋氏有佳本,据唐拓刻之,一字无损,然未见原拓,不敢信也。惟吾乡秦氏有旧本,千金不易,有秦仲坚者遂取翻刻,以售于人,谓之秦板。今坊家锦装檀匣,转相售易,所称宋拓者大半皆秦板也。   唐砖塔铭《砖塔铭》,明末时始出土,石已分为三块,近则愈拓愈坏,又亡去百二十余字,无全本矣。然得片纸只字,犹珍藏之不置者,因其秀劲有法,在欧、褚之间,故学者纷纷,遂为名碑,可见古人用笔,一挑一,皆有法度可寻也。撰者为上官灵芝,其下惟有“敬客书”三字。学者谓敬客当姓王氏,或又以敬客为方外者。余独不谓然,撰文为上官氏,则敬客亦姓上官无疑,与《李辅光碑》巨雅书同一例。今吴门重刻有十余本,皆以西纸拓之,以充原刻,可发一笑。   唐郎官石记序张长史以草书得名,世谓之草圣,惟《郎官石记》是真书,太仓王敬美家有一本,为天下所无,董思翁尝模入《戏鸿堂帖》者是也。嘉庆乙丑岁,余在京师,南海叶云谷农部以此见示,后有王济之、元美、敬美诸跋。余为双钩一本藏之。近日吴门顾湘舟上舍又取双钩重模一碑,立于苏州府学尊经阁下,以存长史旧迹云。   唐云麾将军李秀碑李北海书《云麾将军碑》有二,一为李思训,一为李秀,其官同,其姓同也。《李秀碑》本有六础,明万历初宛平令李荫于署中掘地得之,后为王京兆惟俭取去,今所存惟二础。康熙中,有宛平令吴涵者移置顺天府文丞相祠中,前人载之详矣。其有全文者,一藏吴门蒋春皋氏,一藏歙人罗养芝家,相传俱是唐拓,余犹疑其翻本,殆宋、元物也。嘉庆元年六月,余尝双钩蒋本寄翁覃溪先生,先生报以诗云:“触暑吴阊蒋迳闲,手模唐拓《李碑》还。心驰六础苔岑合,袖有千年翠墨斑。想对湖山盟北海,肯随董莫跋张寰此碑莫廷韩得自张寰,各有手跋?《石经》重晤中郎后,扁二邕斋待我颜梅溪尝手模蔡中郎《石经》,今又模北海此碑,故余以二邕题其斋扁。燕山名迹几人知,郭逸钩模复许谁?借问群鸿戏海意董文敏曾模入《戏鸿堂帖》,何如衣带过江时毕涧飞跋,称恽南田蓄一旧本,尝缝入衣中,以防失坠,云云?贞珉元气凭君得,落笔精微不我欺。今日钱君新拓出,重开仙鹤伏灵芝。“越四年,余至京师,毗陵胡蕙麓为宛平令,即以余所双钩者刻石,署壁仍书李荫旧题,曰古墨斋。蕙麓闻余至,乃置酒招同先生与法梧门祭酒共观新刻,两公又赋诗见赠,为一时佳话云。

  唐滑台新驿记

李少温《滑台新驿记》不载于诸家著录,似碑亡久矣。吴门贝简香氏得一旧本,有元人吾衍跋语,遂摹之砖板,可以乱真。又《缙云县城隍庙记》有重刻本,在今常熟县城隍庙戏楼下南向,明嘉靖壬戌年刑曹杞山郑公刻,邑人徐┉有记。   唐麻姑仙坛记

南城县有《麻姑仙坛记》大小二本,今人但知有小字本,而不知大字本为鲁公原刻。其小字者,则赵明诚所云庆历中一僧所书,黄鲁直犹能道其姓名也。自欧阳《集古录》称之,咸以为鲁公亲手书,至陆放翁比之羊叔子岘山故事,亦过矣。试观鲁公书碑,如《多宝塔》、《东方朔画赞》、《郭敬之家庙》、《臧怀恪》、《中兴颂》、《宋广平》、《元次山》、《元靖先生》、《颜氏家庙》诸碑,有书大小两本者乎?则永叔所谓愈看愈妙者,不过一时兴会语,不可遂为典据也。今曾宾谷中丞家有一大字本,尚是旧拓。   唐开成石刻

十二经余家有《开成石经》旧本,其用笔绝类欧阳率更,可备书家一格。《旧唐书》讥其字体颇乖师法,言其与经文相淆杂,非议其书法也。故顾宁人尤诋之,而不知原刻残阙,为后人修改补缀,以至鲁鱼莫辨。顾氏未见原刻,但凭修改之本而驳诘之,误矣。乾隆壬辰岁,毕秋帆先生为陕西巡抚,见诸碑率弃榛莽,瞻顾叹惜,始议兴修,赖以不坠。第卷帙浩繁,椎拓之难,装池之费,不能家置一部也。兹记其目录于此:《周易》九卷,计九石;《尚书》十三卷,计十石;《毛诗》廿卷,计十六石;《周礼》十一卷,计十七石;《仪礼》十七卷,计二十石;《礼记》廿卷,计三十三石;《春秋左传》三十卷,计六十七石;《春秋公羊传》十二卷,计十七石;《春秋榖梁传》十二卷,计十六石;《孝经》一卷,计一石;《论语》十卷,计七石;《尔雅》三卷,计五石;又《五经》文字、《九经》字样共十石,每石高七八尺,广三四尺不等,都计六十五万二千五十二字。乾隆国学《石经》,即仿《开成》旧式也。   四唐碑毕秋帆先生巡抚陕西时,得唐碑四种,其一为《中大夫守内侍上柱国渤海高福墓志》(开元十二年),其二为《京兆府美原县尉张昕墓志》(开元廿四年),其三为《内侍省内常侍孙志廉墓志》(天宝十三载),其四为《游击将军守左卫马邑郡尚德府折冲都尉左龙武军宿卫上柱国张希古墓志》(天宝十五载)。乾隆戊申八月,余在先生河南幕府,由黑冈口登舟,乘黄河南下,曾将四碑带回,安置乐圃之赐闲堂。至嘉庆四年九月,有旨查抄,为钱塘冯鹭亭编修购去,道光六年又为嘉兴张叔未解元所得,今在新篁里。   唐石幢吴门碑刻,遭建炎兵火,十不存一,故汉、唐之碑绝少,今所存者惟石幢耳。   其一在西洞庭山包山寺,会昌二年九月僧契元书;又一幢无年月,与前幢东西对峙;又一幢亦无年月,座上有宋开禧乙丑闰中秋续刻题名;又一幢座上有明僧呆庵道人法住偈语。按朱长文《墨池编》载有咸通五年于僧翰书在洞庭山者,似即此中之一也。其二在光福寺前,大中五年五月立;又一幢大中六年十二月立,俱正书,亦东西对峙。其三在甪直镇,今元和县所辖,大中八年秋崔涣书,有宋皇祐五年重立字样。其四在常熟北山兴福寺,即唐时破山寺也。寺前有二幢,一平原陆扆行书,年月剥蚀不可辨,后有女弟子徐十四娘及树幢僧智峰等名;一京兆全贞书,亦无年月。按钱叔宝《续吴都文粹》云:“破山寺石幢,唐大中间建造,宋建炎三年己酉八月重立。”偶阅县志,竟以为宋时所建,是前人未之考耳。其五在常熟梅李镇胭脂墩庵中,上刻乾符五年岁次戊戌七月乙未十四日戊申建,又一座同勾当弟子许亮李帖代赞各舍三千文云云。计五处,余皆椎拓之。又一幢在虎丘剑池,显德五年高阳许氏建,则五代周时物矣。   后梁镇东军墙隍庙碑记乾隆辛亥岁,余在绍兴与修府志,于卧龙山上城隍庙拓得此碑,前载表奏,次列敕旨,最后作记,时在梁开平二年,先武肃王撰文,有官阶甚长。碑以城隍为墙隍,以戊辰为武辰,俱避全忠祖父名也。   后晋吴越文穆王神道碑先《文穆王神道碑》在今杭州城外玉皇山之阳,墓前三百余步,地名头城门,玉皇山即龙山也。东坡《表忠观碑》“龙山之阳,岿焉新宫”是也。碑甚丰大,约高二丈许。龟趺螭首,上有一穿额,题《大晋故天下兵马都元帅守尚书令吴越国文穆王神道之碑》二十四字,篆书。本文五十行,行九十字,剥蚀过半,今存者尚有一千八百余字。取家刻全文校之,皆无误。撰文者为丞相和凝,书丹篆额者则司农卿权令询也。余尝命石工护之,作《护碑图》。碑西南三百余步名玉屏峰,峰下吴氏墓,茶园之内尚有王子《忠献王神道碑》一座,亦螭首,碑略小。据《十国春秋》,太常卿张昭撰文,则剥蚀无一字矣。相传为明时太常吴诚、尚书江澜先后占葬时所毁。乾隆五十八年九月,余始访得之。   吴越僧统慧因普光大师塔铭是碑在临安功臣山下净度寺桑园中。碑载普光号令因,为武肃王第十九子,幼通禅理,梁乾化三年出家,住安国罗汉寺,时年十三。梁授法相大师,封安国罗汉寺主,加两浙僧统。龙德三年,改授吴越僧统,赐号慧因普光大师。宝大元年八月十三日夜,集众讽经,乃为遗章,申辞王父,圆寂于真身宝塔寺,时年二十有四。王命归窆于锦里功臣山南,营建塔院。是碑撰书系衔皆磨灭难辨,惟有“镇东军节度使”六字及文内“业职忝词林”五字。《十国春秋》载皮光业以文字受知武肃,特赐进士第、秘书郎、右补阙,寻迁两浙观察使;文穆王嗣位,拜丞相。此碑虽残阙,而词句清丽,其为光业无疑。光业即日休子也。   蜀石经福州梁茝林先生为江苏方伯,得孟蜀石经《春秋》残本,正文三百九十五字,注二百六十七字,计三页,共三十五行,皆昭二年传,《左氏》之第二十卷也。后有翁覃溪阁学、家竹汀宫詹跋语,考之甚详,定为孟知祥广政中据蜀时所刻。曾宏父《石刻铺叙》谓为皇祐元年枢密直学士田况刻,非也。先生既赋诗于后,复以示余,真古刻中之秘宝云。

  马楚铜柱铭

嘉庆四年,楚南苗民既平,有好事者拓得五代时《楚王马殷铜柱铭》至京师者。铭文为李宏皋所撰,吴任臣《十国春秋》、朱竹垞《五代史记注》皆引之。南昌相国为装池巨册,以为至宝。余题其后云:“楚王树国建功多,《铜柱》镌书继伏波。欲识五溪平复事,誓文墨拓好摩挲。八百年来瘴雨零,行人指点一痕青。吾家铁券今还守,敢胜溪州柱上铭。”相国见之笑曰:“此的真钱生诗,不可移易他人。”

  宋高宗御书石经

高宗御书石经,在今杭州府学星门内左右两庑,计《周易》、《尚书》、《毛诗》、《中庸》、《论语》、《孟子》、《左传》七种,仅存八十七石。余于嘉庆初年尝馆于两浙转运使署,府学即在其西南隅。每当春秋佳日,辄同二三知己步入学宫,遍观石经及李伯时所画《七十二贤像赞》。曩余仿《熹平石经》体,书《孝经》、《论语》、《大学》、《中庸》刻石,即于是时始也。案《元史》载申屠致远为杭州路推官,时有西僧杨琏真伽欲取高宗所书诸经石刻筑浮屠,赖致远力拒之,则今之仅存者,实致远力也。

  宋表忠观碑

苏文忠《表忠观碑》有四,一刻有赵清献官阶九十余字,即《宣和书谱》所称有张有篆额者,今不存矣;一刻绍兴二十九年岁次己卯三月丙辰朔,曾孙婿左朝散大夫权书,工部侍郎杨偰重刊;一刻行书,本字如大指,今在杭州府学,惟二小石,亦不全;一刻明嘉靖三十九年,杭州府知府陈柯重模,今立在涌金门外重建表忠观御书堂前右庑,两面刻者是也。其绍兴间所刻者,本在龙山表忠观旧址,宋末兵兴,观废,遂露立于草莽中。至明正德十二年,巡按御史宋廷佐始将此碑移入郡庠,后复遗失。本朝乾隆四年,诸暨余懋棅为府学教授,其同年友赵石函者来视余,忽于斋旁隙地得之,计二石,又缺其下半截,因置名宦祠中,一时名士如傅玉笥、桑甫、励樊榭、周穆门、丁龙泓诸公俱赋诗以纪其事。至五十九年八月,余监修表忠观落成,始请诸两浙转运使秦公震钧、杭嘉湖道秦公瀛、浙江督粮道张公映玑,暨钱塘知县蒋公重耀从郡庠名宦祠移至观中,立于御书堂之左庑,而以三石柱副之。于时翁覃溪阁学、梁山舟侍讲、阮云台中丞亦各有诗文以纪其事,俱刻于三石柱之侧,真艺林佳话也。杨文襄一清记云:“表忠观诸碑十有四,徙于欞星门北之两偏,疑此两石之外,尚有十余石,不知沦没何所矣。”案绍兴旧刻所云曾孙婿杨偰者,即杨和王沂中子,代州崞县人,见《宋史.杨沂中传》,惟称曾孙婿,殊不可解。据《荣国公忱墓志》,偰娶荣国第三女,其系衔尚是右中大夫、充敷文阁待制、提举佑神观。荣国为武肃七世孙,实是第八代孙婿,何云曾孙婿耶?考古亦无此称呼也。

  墨妙亭诗刻

宋孙莘老尝知湖州,汇集汉、唐诸贤名迹石刻于郡斋,署曰墨妙亭。东坡为作记,并赋诗刻石,中有云:“吴兴太守真好古,购买断缺挥缣缯。龟趺入座螭隐壁,空斋昼静闻登登。”盖纪实也。《吴兴志》云元人守湖州,粗砂大石皆磨去,是以汉、唐诸刻无有存者,惟存东坡诗一石而已。后此石亦断缺不全。其一片嘉靖中王阳明守仁谪龙场驿丞时得之,曾琢为砚,存十二字,见裘文达公曰修记。一时朝贵俱有诗,蒋心余七古一首尤为绝妙。其一片天启初黄石斋道周得之,亦琢为砚,存十七字,为吴兴姚玉裁所藏,后归桐乡汪氏,当时如厉樊榭、丁龙泓、蒋心余诸公亦各有诗纪之,载吾友张芑堂征君《金石契》中。余幼时犹见拓本,今《戏鸿堂帖》所刻全篇,是思翁取旧刻重摹,非真迹入石也。   宋刻古有碑无帖,隋开皇时尝以王右军《兰亭》模于石版,其墨本犹在人间。唐太宗既得《兰亭》真迹,命供奉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各钩拓数本,分赐皇太子、诸王、近臣,而一时能书者如欧、褚诸公皆临拓相尚。又《乐毅论》相传为右军亲手书刻者,其余皆纸素。所传太宗裒集二王墨迹,惟《乐毅论》为石本,当为刻帖之始。自贺季真手模右军书十卷为《澄清堂帖》以开其端,至南唐升元二年,李先主又出秘府所藏右军真迹,刻为四卷,为《升元帖》,则刻帖成部者,实南唐始也。宋太宗削平诸镇,四方图籍悉输内府,江南文物素盛,藏蓄前代遗墨尤多,至太宗淳化三年壬辰,有诏命翰林侍书学士王著钩模三代、秦、汉、魏、晋、六朝、唐人诸名迹,汇刻为《淳化阁帖》,又有《秘阁前帖》,然大半皆仿书,或唐人双钩,随意集成,未必尽是真迹也。米元章、黄长睿辨之甚悉。自此之后,法帖盛行。仁宗庆历五年乙酉,僧慧超与希白临模诸帖,刻石长沙,谓之《长沙帖》。皇祐中,庐陵萧太傅汝器与其弟汝智相继宰和州之含山,得刘楚公丞相《被赐阁帖》,重模载以归庐陵,谓之《庐陵帖》。哲宗元祐五年,秘书省邓洵武、孙谔等请旨,乞以《淳化阁》所未备,取前代遗墨刻之,至建中靖国元年毕工,历十二年而成,凡费缗钱一百十五万,是为《秘阁帖》十卷。元祐七年壬申,刘次庄得吕和卿阁本临模为《戏鱼堂帖》,有释文十卷,因刻于清江,又名之曰《清江帖》。是年,又有诏旨以《淳化》、《秘阁》二帖未有之迹入石,为《秘阁续帖》十卷,实居《长沙》、《庐陵》、《清江》三刻之后。大观初,徽宗以《淳化阁帖》漫漶,且王著标题率多舛错,有诏出内府所藏真迹,命龙大渊等更定次序,又命丞相蔡京重题,名《大观帖》,又增入《十七帖》、《书谱》并他帖总二十卷,因刻石于太清楼下,为《大观太清楼帖》。三年己丑,汝州守谷阳王寀又采集晋、唐、五代名人书刻石,置于郡斋之坐啸堂,每段皆刻汝州印记,谓之《汝州帖》。会稽有翻本,黄长睿深讥其谬。又驸马都尉潘师旦所刻之《绛州帖》,刘楚公丞相所刻之《潭州帖》,今人谓之《绛帖》、《潭帖》是也。又黄山谷所刻之《临江帖》,山谷自有释文刻于后。绍兴初,有《国子帖》,又《米帖》。绍兴十一年辛酉,郡守张斛集《秘阁》、《潭》、《汝》、《临江》诸帖,参校而成为《武陵帖》,又《鼎帖》亦张斛所摹。绍兴十四年甲子六月,九江郡守林师说为镌薛尚功《钟鼎疑识帖》,后郡守谯令宪又别镌王右军之《十七帖》,置于庾楼,淳熙十二年修,内史奉旨,又翻刻《淳化秘阁帖》,谓之前帖。又集王右军《乐毅论》不全本,与《黄庭经》起,及唐明皇、欧阳询、褚庭诲、孙思邈、狄仁杰、张旭、颜真卿、李阳冰、李德裕、毕П、李商隐、李白、胡英、李邕、白居易等书,共为六卷,每一卷后俱有淳熙十二年三月十九日奉圣旨模勒上石字样,谓之《秘阁续帖》。绍熙、庆元之间,太师平原郡王韩侂胄刻《阅古堂帖》;开禧二年以罪死,籍没其家,石入内府,改名《群玉堂帖》,计十卷。他如吴云壑之《玉麟堂帖》,岳倦翁之《宝真斋法书》,秦子明之《黔江帖》,武冈军重模之《武冈帖》,前后总二十卷。湖州张氏之《乌镇帖》,福州所刻之《福清帖》,沣阳所刻之《沣阳帖》,上蔡所模之《蔡州帖》,彭州所刻之《彭州帖》,山阴陆放翁之《荔枝楼帖》,新昌石熙明又模汉《熹平石经》残字以及《黄庭》、《乐毅》、《曹娥像赞》并欧、虞、褚、颜小楷,谓之《越州石氏本》。嘉熙、淳祐之间,曾宏父所刻之《凤墅帖》及《续帖》,前后共四十册,置吉州凤山书院,七年乃成。云《凤墅》者,刻于庐陵郡之凤山别墅,故名也。曾又刻有《画帖》、《时贤题咏帖》、宋宣献之《赐书堂帖》、庐江李氏之《甲秀堂帖》、曹尚书彦约之《星凤楼帖》、王曼庆之《百一帖》、曹之格之《宝晋斋帖》、贾似道之《世彩堂帖》、太平府学之《姑熟帖》。嘉定间刘元刚集颜鲁公诸书为《忠孝堂帖》,又留忠宣与曾无玷三帖。又宋人集诸家法书刻石为《博古堂帖》,又《英光堂帖》,大半皆以《淳化》、《大观》为祖本而递增递改者。亦有采集诸名家法书在诸帖之外者,亦有专刻一家者。凡此之类,皆谓之宋刻。其中优劣之各殊,椎拓之先后,真伪之混淆无序,纸墨之浓淡不同,未可同日而语也。

  明刻

有元八十余年中,无刻帖者,虽如赵松雪之工书,亦惟究心二王,于有唐一代除褚中令、李北海外,似无当于意,临模亦鲜。即虞伯生、鲜于伯机、邓善之、柯丹邱、张伯雨辈善于赏鉴,亦未闻刻帖成大部者。明洪武初,有泉州府知府常性始以《阁帖》祖本重刻之为《泉州帖》。周宪王为世子时,又以《阁帖》为主,而参之以《秘阁帖》,又增入宋、元人书,为《东书堂帖》。晋靖王为世子时,又以《阁帖》、《大观》、《宝晋》为主,而益以所藏,刻为《宝贤堂帖》。肃王又翻刻《淳化阁帖》旧本,谓之《肃府本》。成化间,长洲文征仲父子刻《停云馆帖》,章简甫再模之,今谓之章板,校原刻略瘦。嘉靖中,锡山华东沙刻《真赏斋帖》。章简甫又刻《墨池堂帖》,歙县吴用卿刻《余清斋帖》。天、崇间,华亭董思翁刻《戏鸿堂帖》;金坛王太史肯堂刻《郁冈斋帖》;宜兴蒋一先刻《净云枝帖》;云间陈眉公聚集苏文忠书,刻《晚香堂帖》,又集米元章书,刻《来仪堂帖》;莆阳宋比玉集临蔡君谟书,为《古香斋帖》;汉阳太守孙克宏刻《东皋草堂帖》。崇祯庚辰,陆起龙又刻《片玉堂词翰》十二册,皆陆深书。   莫方伯如忠及其子云卿刻《崇兰馆帖》。云间顾从义曾翻刻《淳化阁帖》十卷,上海潘氏亦曾翻刻《淳化阁帖》十卷。明末潘允端又刻《兰亭松雪十八跋》,后周东山又翻刻之。又曾见有《国朝名人书》十二卷,皆有明一代之人,不记何人所刻也。海宁陈氏刻《玉烟堂帖》二十四卷,又《渤海藏真帖》八卷,又取思翁最得意书为《小玉烟堂帖》四卷,《莲华经》七卷;他如《铜龙馆帖》、《大来堂帖》、《来仲楼帖》、《鹪鹩馆帖》,以及《汲古堂帖》、《董氏家藏帖》、《宝鼎斋帖》、《清晖阁帖》,皆思翁一手书也。   本朝帖本朝康熙中,有旨将内府所藏旧人墨迹,远自晋、唐以迄本朝,编次模刻,题曰《懋勤殿法帖》二十八卷。雍正中,刻有《御书法帖》四卷。乾隆中,奉旨刻《三希堂法帖》二十八卷,又《墨妙轩法帖》二十卷,又《八柱兰亭帖》四卷。   嘉庆九年,谕内阁命成亲王刻《诒晋斋石刻》四卷;十年,又命户部侍郎刘鐶之刻其叔父相国刘墉书,名曰《清爱堂石刻》四卷,又成亲王自刻所藏晋、唐、宋、元旧迹为《诒晋斋模古帖》十卷。按本朝刻帖尤多于前代,涿州冯相国之《快雪堂帖》,刻始于崇祯末年,至本朝顺治初尚未刻完,遂以行世,故仅有五卷,而题头亦未全也。自是以后,真定梁蕉林相国刻有《秋碧堂帖》八卷,王孟津相国有《拟山园帖》,华亭沈氏有《落纸云烟帖》,又《赐金堂帖》,陈香泉太守有《予宁堂帖》,虞山蒋相国子名洲为山东巡抚时,刻有《敬一堂帖》二十四卷,丹徒笪解元重光刻有《东书堂帖》四卷,江西曾观察恒德刻有《滋蕙堂帖》十卷,扬州江氏有《泼墨斋帖》,唐氏有《秀飧轩帖》,曲阜孔氏有《宝鼎斋帖》,孔舍人继涑刻有《玉虹楼鉴真帖》十六卷,又取张文敏照平生所为书曰《玉虹楼帖》十六卷,舍人孙昭薰刻舍人手书为《隐墨斋帖》十卷,长白鄂公西林为陕西巡抚时,刻有《环香堂帖》,嘉兴唐作梅大令刻有《绿蓑山庄帖》,大兴李味庄观察刻有《平远山房帖》,云南周侍郎於礼刻有《春雨楼帖》,阳湖孙渊如观察刻有《平津馆帖》,吾乡秦蓉庄都转刻有《寄畅园帖》,嘉善谢若农编修刻有《望云楼帖》,吴县谢氏刻有《禊兰堂帖》,钱塘金氏刻有《清啸阁帖》,南海叶氏刻有《贞隐园帖》,扬州鲍氏刻有《安素轩帖》。近昆山孙少迂刻《寿石斋帖》,蜀中卓海帆刻《快霁堂帖》。余与盛松云员外先刻有《诒晋斋帖》四集十六卷,皆诒晋斋主人书也。   伪法帖吴中既有伪书画,又造伪法帖,谓之充头货。旧有《含翠亭》伪帖,以宣城梅鼎祚《真娘墓诗》为米南宫诗,后有“元丰壬辰米芾书”字样。考元丰纪元始戊午,终,乙丑,而无壬辰,其为伪迹可知矣。更有奇者,买得翻板《绛帖》一部,将每卷头尾两张重刻年月,以新纸染色拓之,充作宋刻,凡五部,一曰《绛帖》,即原刻也,二曰《星凤楼帖》,三曰《戏鱼堂帖》,四曰《鼎帖》,五曰《潭帖》。各省碑客买者纷纷,其价甚贱,不过每部千文而已,遂取旧锦装池,外加檀匣,取收藏家图章如项墨林、高江村之类印于帖上,以为真宋拓。而官场豪富之家不知真伪,竟以厚值购之,其价不一,有数十金者,有百余金者,有至三五百金者,总视装潢之华美,以分帖之高下,其实皆伪本也。嘉庆初年,有旌德姚东樵者,目不识丁,而开清华斋法帖店,辄摘取旧碑帖,假作宋、元、明人题跋,半石半木,汇集而成,其名曰《因宜堂法帖》八卷、《唐宋八大家帖》八卷、《晚香堂》十卷、《白云居米帖》十卷,皆伪造年月姓名,拆来拆去,充旧法帖,遍行海内,且有行日本、琉球者,尤可嗤鄙。   论刻帖张怀瓘《书断》云:“楷者,法也,式也,后世以为楷法者也。”余亦曰:“楷者,法也,式也,后世以为法帖者也。”近世刻帖者不明此意,但以古人墨迹,无论可法不可法,辄刻之帖中以为备,则非法帖矣。如岳忠武、文信国,以功显,以忠著,非书家也;王荆公、陆放翁,以文传,以诗名,非书家也;藏其墨迹可也,刻诸法帖不可也。近有某君刻国朝名人尺牍成大部者,费至数千金,殊觉无谓。大凡前人手札,皆率意为之,非如二王真迹之字字可法也。其中有大家书,有名家书,有托名书,有同名书,又有并不善书而随手属笔者,亦有他人代书者,未必字字可法,而刻诸石,其可乎哉?是不知《书断》之所谓法帖者也。   家刻余生平无所嗜好,最喜阅古法帖,而又喜看古人墨迹,见有佳札,辄为双钩入石,以存古人面目,亦如戴安道总角刻碑,似有来因也。乾隆五十三四年间,始出门负米,初为毕秋帆尚书刻《经训堂帖》十二卷,又自临汉碑数种,刻《攀云阁帖》二册,便为海内风行。嘉庆四年己未,游京师,钩刻成亲王法书为《诒晋斋帖》四卷;十年乙丑,复至京师,又增益二集、三集、四集,共十六卷,又得成王书一鳞片爪,集成小册,为《诒晋斋巾箱帖》四卷。是年七月,仁宗皇帝有旨命吏部右侍郎刘鐶之刻其叔父文清公墉平生所为书,余时在京师,为之钩勒,名曰《清爱堂石刻》四卷,十一年夏五月刻成进上。十三年戊辰,为长白铁冶亭宫保刻《惟清斋帖》四卷。是年,余始命两儿曰奇、曰祥将余历年所临汉碑五十余种模刻,名曰《攀云阁帖》。十四年己巳秋七月,为相国英煦斋先生钩刻《松雪斋帖》六卷,十五年庚午五月成。十六年辛未,自取唐、宋、元三代墨迹或旧拓本,择其尤者,辄为模刻,命曰《小清秘阁帖》十二卷,十七年壬申七月成。   十八年癸酉,为云间沈绮云司马刻《小楷集珍帖》八卷。十九年甲戌冬,山居多暇,偶取蔡君谟诸书帖刻为四卷,曰《福州帖》,以寄汪稼门制府及王南陔中丞,时二公俱镇闽中为督、抚也。二十年乙亥,自刻《写经堂帖》,起于钟、王,终于松雪,凡八卷。是年秋八月,为韩城师禹门太守刻《秦邮帖》四卷,皆取苏东坡、黄山谷、米元章、秦少游诸公书,而殿以松雪、华亭二家。时太守正摄篆秦邮。是年,萧山施秋水少府曾以余所临汉、魏隶书大小数十种刻成四卷,曰《问经堂帖》。二十一年丙子,南城黄两峰嵋为昭文令,介余选集山谷大小行书六册,曰《黄文节公帖》,盖蔡、苏、米三家各有专刻,而文节无之耳。二十二年丁丑,婺源齐梅麓太守彦槐令吾邑,偶见前英相国所刻《松雪斋帖》而爱之,视相国所未备者,又续刻《松雪斋帖》六卷。是年冬,钟祥彭毓圃志杰为乌程令,余为刻《吴兴帖》六卷赠之。二十三年戊寅,又自刻《述德堂帖》,自唐人临本《黄庭》、颜鲁公《竹山连句》,及宋四家、赵荣禄、俞紫芝、张伯雨、吴仲圭、郭天锡、倪云林等书,合而为一,计八卷,以续《写经堂帖》之后。是年九月,《攀云阁帖》刻成,计十六卷。二十四年己卯孟冬,为长白斌笠耕观察取赵、董两文敏墨迹,刻为《抱冲斋帖》十二卷,其明年三月告成。道光元年辛巳、二年壬午两年之内,为歙县鲍让斋观察刻余向所缩临唐代诸碑三十二册,至四年而始成。是时仪征巴朴园宿昆仲索视余所刻诸帖,余因检得六十四石赠之,藏之朴园壁间,命曰《朴园藏帖》八卷。次儿曰祥所刻《枕中帖》四卷亦以是时成焉。七年丁亥,为嘉善周又山观察刻其尊甫山茨先生遗墨大小楷行草书六册,为《仁本堂墨刻》。   八年戊子,为肤施张河帅芥航先生刻文与可、苏东坡画竹题跋,计两大册,分装四卷,曰《澄鉴堂石刻》。是年,又自刻《学古有获之斋帖》四卷,自钟鼎款识并周、秦、两汉、魏、晋、六朝以及有唐一代诸书,各摹数字,略备体格,本为课孙而刻,亦以便初学观览,为书法之源流也。其余所模刻者尚多,有古碣,有今碑,有墓志传诔,有诗刻题名,如《秦会稽刻石》与《碣石门刻石》、《泰山》、《琅邪》、《之罘》、《东观》诸刻石,《汉熹平石经》残字,《郭有道》、《陈仲弓》、《杨伯起》、《曹娥》诸碑,及缩本汉碑、《定武兰亭》、褚模《兰亭》旧本、《乐毅论》、《九成宫》、《醴泉铭》、《砖塔铭》、孙过庭《书谱》之类,不可枚举,俱别载《写经楼金石刻目录》中。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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