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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题
阅读《吉·德·莫泊桑》的下午
文丨赵海萍
1.
由于专注阅读戴骢翻译巴别尔的《吉·德·莫泊桑》,我长时间保持一种看似优雅却不太舒服的姿势。为了使注意力不再任性地四处逃窜,我尽量绷紧身体的每一个器官,不使它们有丝毫小幅度的活动。从小到大,我都不能有效地控制注意力,而我现在已经四十一岁了,仍然像个多动症儿童那样易冲动、情绪不稳、控制力差。
年冬,我凭一纸假身份证来到彼得堡,身上一文不名。有位讲授俄罗斯语言学的教师,名叫阿历克谢·卡赞采夫的,收留了我。
巴别尔在文章的开头便向人提供了一个悲剧式的人物——“我”,我觉得他的“我”像极了我的我,而李鸣秋身上则有一点点阿历克谢·卡赞采夫的影子。略有不同的是,我单身一人到上海徐汇区肇嘉浜路找他时并非一文不名,但也的确过得贫困潦倒,而李鸣秋生活优渥,还差五年就从副处长的位置上退休了。那是我与他第二次相见,既为满足蒹葭之思,也为我的前夫綦多味谋一份工作。那时,綦多味刚刚丢掉辞职后的第二份工作。而我们共同的孩子和房子,还有那些一刻也不消停的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都需要钱,钱钱钱!钱真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真是万万不能的!迫不得已,我才决定向李鸣秋开口。那一次,他把我请进他衡园的大三居。那是我唯一一次侵入他生活的核心,之后,我们没再见面。但并不妨碍我们之于彼此的欣赏和信任,也许,凭着女人灵敏的嗅觉和第六感,我断定他没有骗我。他的确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也的确有轻微的洁癖。如果面对我的到来,他不过分掩饰自己动物性的一面,我想,或许,我们会愉快地逾矩。但现实和想象之间往往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无情的高墙。那一次,我们仍然像在南京时一样,既是旅行途中的伙伴,又是有着同样文化诉求和精神渊源的同盟者,唯独不能互相享用各自的身体。
当我读到“给我开门的是个头戴发饰、乳峰高耸的女佣。她领我走进一间古斯拉夫风格的客厅”时,我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姿势,因为我感觉到我那压在大理石茶几上的左腿膝盖处微微有点儿疼痛。虽然,那只不过是细如纤维般的微小疼痛。移开左腿,我惊讶地发现膝盖处印着一个清晰的牡丹花图案,它呈现出悠然绽放的姿态,暗红色。
我静静地观察着这枚逐渐变得惨淡的牡丹,它正从我的膝盖上消失,正如那个我不愿提起名字的男人。他叫綦多味,出生于煤矿世家,初中文化,曾热衷于钓鱼,但因不学钓术,最终放弃,现在一家搅拌厂开扫地车,月入元。虽然他正直、可靠、不嫖、不赌,对我家人和朋友也大方、真诚,但我们还是好合好散了,确切地说,是我决意要离开他的。
那可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大概经历了五六年,太漫长了,漫长得我都怀疑我性格的本质就是懦弱和优柔寡断,而表现出来的坚强和当机立断都是伪装。我们往民政局去的次数不下十次。有好几次都是没走到那儿就拐弯了,因为我总会在他摩托车的后座上想起綦多味的种种好处,于是,我们心照不宣地改变了注意。
有一次,我记得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具体因为什么争执已变得晦昧不清,只记得綦多味一边挥舞手臂一边朝我恶语相加。几乎没怎么思索,我便带着刚三岁的儿子离开了家。在强烈的节约意识的驱动下,那一晚,我们住进一小间二十元的私人宾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住在陌生的房间里。我非常感动儿子对我的依赖和信任,在我收拾背包时,他没哭,只是静静地揣测。我起初不想带他,倒不是嫌他累赘,只是不愿让他过早地体察到母亲的悲伤和软弱。但他一看到我背包上肩、换鞋,他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我身边拽住我胳膊,仰着头,用那双清澈得使人惶恐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说:“妈妈,我跟你去”。尽管他当时只有三岁,但有他在我身边睡着,我便觉得安心、温暖、踏实。
第二天,我们按时在民政局大厅见了面。綦多味急切地抱过儿子,把一张络腮胡子的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狠命地亲。儿子呢,他乖巧地伏在綦多味的肩头。之后是一连串嫩生生的、娇滴滴亲吻的声音。我的心再一次柔软起来,眼眶瞬时就湿了。綦多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我。我惊愕。这个从没送过我礼物的男人要干什么?欠你的,结婚时没钱买,愧着呢,你瞧瞧样式还中意不?不喜欢咱就换。我打开盒子,只见一条纤细精巧的白金项链闪着亮光。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梦寐已久的老凤祥的货。虽然綦多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把结婚时欠我的东西还给我。但我的心还是彻底软成了碎片。为此,我乖乖地跟他回了家。
还有两三次因为没带户口簿、协议书、未孕证明等材料性的的东西而泡了汤。
路漫漫其修远兮!
2.
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太微妙了,有时候你根本弄不清在爱情被磨砺得疲倦、惨淡,甚至消失之后,为什么还要坚守?即使存在不理解、不欣赏、不尊重,即使明知道他想控制你,想把你变成没有思想的附庸,即使他爆粗口,甚至他挥巴掌打人……婚姻还是会死乞白赖地继续。唉,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在一个装修得简单到寒碜的大房子里,我坐在廉价布艺沙发的单人座上阅读巴别尔的《吉·德·莫泊桑》。这布艺沙发是我和綦多味一起从市郊的家具厂定做的,当时感觉家具厂老板提供的海绵密度高,软硬适度,而我们又可以自由挑选喜欢的花色,所以不假思索便定了一套。价格嘛,自然便宜,只相当大型商场的三分之一。为了省掉回家的打车费,要知道那二十块钱完全能给儿子买一件君乐宝酸奶了!所以,我们坐上一辆家具厂送货的平板车。那车免费,是老板御用的送货车,车上装着三个条形茶几和八把椅子。因为郊区的公路被来往的大型货车碾压得坑洼不平,所以颠簸得很厉害。为了保持平衡,綦多味把我牢牢地钳在他的怀里。那时,我感觉到满满的幸福,真实、纯洁、无边无沿,同时,也有一丝甘苦杂糅的成就感升腾于心间——结婚六年了,我们终于拥有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窝,虽然位置偏僻,但它宽敞明亮,三十六平米的客厅朝着阳面,两个阳台都在阳面,那个拐角的除了种些花草之外,还可以放一组藤编桌椅以喝茶、看书、呼吸新鲜空气;另一个则专门用作洗晾衣服。
那时,我还是他的妻子,我甘愿被他控制,甘愿做他的附庸,甘愿低到尘埃里。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我这样低三下四,我从心里也不真正仰望他。但就冲我给他要钱时,他每次都表现得慷慨淋漓这一件事上,我就没啥好说的。那时,我之所以活得像寄生虫一样活得没有追求和尊严,是因为我一方面舍不得把幼小的儿子托付给别人照看,另一方面也在于我一直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结婚前,我在一所三县交界处的私立学校当老师,任初一语文,和我搭档的数学老师是个留短发的大龄女青年,她喜欢穿男性样式和颜色的衣服,喜欢班里一个叫向晚霞的女学生。她亲自说过,只要向晚霞在班里坐着,她讲起课来就特别有激情;要是那小妖精偶尔请一天假,她就像被抽了筋似的无精打采、六神无主。后来,向晚霞应该察觉到了异样,转学走了。之后,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给我买手链、吊坠儿、内衣等凡是女孩子喜欢的礼物,并且每晚都死乞白赖地和我挤一张床。起初时,她还安分,只挨着我,并不动手动脚。半个月之后,她开始抱我,并且有意无意地把胳膊搭在我的胸前。碍于她赠送我的那些礼物,我不好拒绝她。直到有一天,趁我熟睡之际,她突然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嘴巴挨着我的嘴巴,一只手笼住了我的乳房……尽管她在形式上夺走了我的初吻,但实际上在她还没开始进攻之前,我就被惊醒了。我把她掀翻在地上,指着她恶狠狠地骂,并且把她总送给我的所有礼物全部摔在她面前,用脚狠狠地踩。她在愣怔了几分钟后才开始呜咽,哭得酣畅又痛楚。但我对她的解释和哀求无动于衷。第二天,便辞了职。
我是追求品味和罗曼蒂克的双鱼座女人,但贫穷把那些奢华的高贵逼入死角,并残酷地戏谑、摧残它们。我们不得不草率对待了贷款买下的这所位于偏僻地带的大房子:计划贴壁纸的墙面以钢化涂料代之,橱柜、窗帘、家具则都是过时的样品,茶几是我的小同事送的棕黄色大理石面、木质框架的淘汰品,而预留做书房的房间空无一物!唯一透着鲜活气息的绿植是我从街边地摊买的芙蓉雪莲、白花小松和绯牡丹。
但总归,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在青春不再、性欲萎靡的不惑之年。
3.
初夏的下午三点半,我坐在廉价布艺沙发的单人座上阅读巴别尔的《吉·德·莫泊桑》。我总是不能有效地控制注意力,尽管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控制那些过分好动的器官。但我实在控制不住思维,只能任由着它。有时候,它像蛇一样倏忽一下便钻进了草丛或洞穴;有时候,它又像轻盈优雅的蜂鸟悬停于空中。
我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吉·德·莫泊桑》上,要不然整个下午时光将会像一去不复返的昨天一样消逝于无形。
这类女子善于把她们经营得法的丈夫的金钱,化作她们腹部、后脑勺、和圆润的双肩上的粉红色脂肪。她们含情脉脉地乏乏一笑,能把卫戍部队军官们的三魂六魄一股脑儿勾掉。
瞧瞧这些累赘但迷人的句子吧!现在,还有哪个作家肯对自己笔下的句子煞费苦心地精打细磨呢?那些日产一万字的网络作家们,他们哪里顾得上修辞和逻辑呢?只要点击量能源源不断地换算成人民币,他们便丝毫不会考虑作品的文学价值、审美价值、现实价值。当然,和那些执拗于纯文学创作的傻瓜们相比,他们的确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他们动辄月入万元,如果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那么,他们瞬间就会变成百万富翁,甚或千万富翁。
这是一个盛产富翁的时代,也是一个盛产赤贫者的时代。正如狄更斯老头儿在《双城记》开头时所说: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我并不欣赏刚刚读到的“这类女子”,不是因为她们丰硕了自己“腹部、后脑勺、和圆润的双肩上的粉红色脂肪”,而是在于我从来不善于精心算计他綦多味的辛苦所得。在婚姻存续期间,十余年,既不短暂,也不算漫长,我没有盘问过他的开支和花项,也没有背着他攒私房钱。綦多味并没有因为我的大撒把而放纵,我想,他之所以和婚前判若两人,一方面是因为由于结婚而欠下的两万块钱债务,另一方面自然源于他之于我的爱和责任。
我可能患上了慢性泪囊炎,只要注意力稍稍一集中,哪怕仅仅十五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淌下来。现在,我又像个泪人儿一样了。
我正好读到了“她在看修改稿时,双手交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随后,如绸缎般光滑的双手垂向地面,额头煞白,包住双乳的胸罩间的花边偏向一边,微微颤动。”我的眼泪已经彻底把我的两只眼睛糊住了,我不得不停下来。我抓起棉质长裙的下摆胡乱擦了一下。“绸缎般光滑的双手”实在是太老套了,后半部分写得好,体现了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作家们实在太需要具备超常的想象力了!一个想象力粗糙、干瘪而又匮乏的人趁早别打文字的主意,否则简直是自取其辱。如果我是个作家就好了,可惜上天没有赐给我这方面的天赋,而我的想象力也异常庸俗、笨拙、匮乏,像一个人的老年一样毫无生机。所以,在不做教师之后,我利用自己性格上的优势,在市内的素品轩画廊谋得了一份工作,主管与画家联络以便确定展览的类型和规模等问题。工作自由、轻松,压力也不太大,何况还有李鸣秋的指导,所以做起来比较得心应手,薪水也比较可观。
突然,客厅北墙跟儿至东墙跟儿转弯处的轻微蠕动惊扰了我的目光。凭感觉,我判断出那轻微蠕动的活物可能是一只壁虎。一丝古灵精怪的喜悦感刹那间涌上心头,在这被某种说不太清楚的寥落侵染得七零八碎的午后,一只壁虎的蠕动简直是水晶般亲切的恩赐啊!
在我朝着它踱步的当儿,它也没停止蠕动。它本来呈现出一副慢条斯理的懒散状态,就像我一样——没有时间观念和远大追求。也许是我走路时和地板产生的震动惊扰了它,我发现它爬行的速度加快了——它大幅度摇摆着微胖的身子,滑稽极了!显然,它惊恐于这赤裸裸的暴露。因为我看到它急着寻觅一处遮挡物。我暗笑它的愚蠢。它并不知道我从十八岁开始便不伤害任何一条生命——蚂蚁、西瓜虫、小飞蛾……它们可以高枕无忧地生活在我的房子里,哪怕随便撒尿拉屎都无所谓。我敬畏并爱戴一切生命,庞大的、微小的;凶残的、和善的;笨拙的、聪敏的……
七八岁时,我就敢徒手抓蛇,当然,在我手上表演舞姿的大都是乳臭未干的小蛇。我也敢抓青蛙、螃蟹、麻雀、屎壳郎、萤火虫等一切凡是能接触到的活物儿。所以,这只快速爬动的小壁虎根本吓唬不到我。我眼看着它高速率地抖动身体,碰壁,碰壁,再碰壁,始终找不到一处安全地带。我忍不住抿嘴笑了,感觉到腹部肌肉在微微颤动。
天呐,它的尾巴哪儿去了?不经意间,它已经是个残缺不全的家伙了,这多少使人伤感。之前,我一直认为“壁虎遇险时,尾部肌肉会由于剧烈收缩而自断”是捉唬人的假话。而现在,一小截土褐色柔软而尖细的线状物在地板上不停地摆动,只不过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微弱。我知道,它很快就会停止,像真正的死一样死去。就在我专注于观察断尾的当儿,小壁虎成功地将自己隐匿了起来。我再次感到那丝古灵精怪的喜悦涌上心头:小家伙,切莫要和我斗智斗勇,你咋也不会是我的对手,哼,等着瞧!我推断它藏身在蓝底红玫瑰的拖地窗帘下。果然,在我突然抖动窗帘的当儿,它几乎趔趄着冲了出来。
它迷茫且恐惧!这使我愉悦!并且这愉悦来得迅猛又真实。我的愉悦完全来自于一只壁虎的迷茫和恐惧,这简直有些浅薄和荒谬,甚至充满着一种低俗的虚无主义趣味。
4.
再过四五个小时,綦多味就回来了。他是我前夫,属马,今年四十周岁。我们结婚那年,他头发乌黑油亮,眼睛细长性感,新疆人式的鼻子,棱角鲜明的嘴唇。人人都说他长得像谢霆锋,我也觉得像!十六七年的煤矿生活硬生生地把谢霆锋的影子从他身上挤出去,挤得连残渣也没剩下。现在,他顶上风光几近荒芜,眼神也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清澈、快活、狂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倦、茫然、焦躁。现在,我喜欢历尽沧桑、儒雅随和、渊博豁达的老帮菜,他可以穷一些、丑一些,甚至,他也可以颓废一些。李鸣秋正是这样一个人,但他并不穷困,也不颓废。他除了正常工作之外,还频繁地在上海的摄影界、书画界、文学界出头露面,而他自己又热衷于泥塑艺术。所以,他自带着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起初,我险些被那光芒灼伤。之后,我慢慢修炼自己抵御、吸纳那光芒的能力。当然,綦多味对此浑然不觉。
三年前,綦多味由开源煤矿一名正式员工沦落为社会闲散人员。谁都想不到一个年届四十,又没有学历和一技之长的人会有勇气辞职!塞万提斯说过:真正的勇气在极端的胆怯和鲁莽之间。所以,从一定意义上来讲,綦多味也算具备真正勇气的男人。但这件事毕竟关乎一家人生计和稳定,我真心宁愿他极端胆怯,而不是极端鲁莽。
綦多味在众人的惊愕中完成了一次吉凶未卜的蜕变——他彻底和煤黑子划清了界限,以大无畏的英雄主义姿态脱离了枯燥、繁重、高危的煤矿生活。本以为“而今迈步从头越”,却谁知“雄关漫道真如铁!”从那时起,他就没走过好运,开始为自己的极端鲁莽付出代价。尽管在辞职之前,他已经谋到给一个代理二流化妆品生意的小老板开车的活儿干。那小老板把他当牛一样使唤,根本无视他的尊严和自由。他每天早起六点多出门,晚上十点都到不了家。这漫长而枯燥的劳作只能为他带来元的薪水。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并且干劲儿冲天,毫无怨言。那时,煤矿产业的黄金期已悄然过去。由于环保已成为国际性时髦话题,各级环保部门加大了工作力度,加强了监督管理,为此,煤炭市场的需求大幅下降。其次,由于经济衰退、能源调整以及产业转型,对于煤炭行业的需求在不断下滑,进而影响了供需关系,导致煤炭价格下滑。再次,风能、天然气、水电、核能等新兴可再生能源的迅速发展,对煤炭的冲击十分大,使煤炭需求量逐渐降低,对于煤炭的经济效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基于此,他所在开源煤矿也进入效益低迷期,职工们已经不能正常上班和开支,像他那样自谋生路的不在少数。但像他那样具有“真正的勇气”者却微乎其微。后来我才从在集团内部任职的一个朋友那里得到确切数字,两个!除了綦多味之外,还有一个瓦斯检测员,据说那人辞职后在矿区开了一家投资小、收益快的“卤煮火烧”店,生意红火,现在已经开了第三家分店。
我一想到綦多味正式决定向开源煤矿递交辞职书的那天晚上便心生恨意,恨得肝肠扭结。那一晚,在劝说失败之后,我歇斯底里地哭,边哭边向他条陈利害。而他却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地猛抽,一副铁了心的无赖样子。然而,我并不死心,仍然试图说服他,希望他能够改变主意。
“你都三十七岁了,既没技术,也没像样儿的学历,又不擅长交际,你到社会上能干啥?你到底能干啥?出苦力吗?你一个井下采煤机司机有几两劲儿呀?社会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吗?是,世界这么大,应该闯一闯!可你,可你自己的年纪和资历……唉,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死犟筋!房子贷款还有五年,儿子也要吃饭穿衣上学呐!嫑再折腾了,嫑折腾啦,咱折腾不起啊!綦多味,算我求你啦——!”
5.
那一晚,我喋喋不休地把上面那些话说了无数遍,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说。我幻想他能够意识到我没有坏心,完全是为他着想。而他在持续的沉默之后愤恨恨地扔给我一句话:“你以为我除了下井啥也干不了?你真把我看得这么扁?哼,我偏不信这个邪!这是我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你管得着吗?”他像个疯子一样从单肩包的最外层掏出来一个绿皮本,先是狠命地攥着他,那样子恨不得把它攥碎,攥成气体!我看到他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剧烈抽搐,好像完全失控了一般。直到他把它摔到茶几上,我才看清楚那绿皮本是离婚证。那一刻,我彻底意识到我们早已经变成单独的个体,没有了夫妻关系存续期间应该承担的一切义务。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我们终究由熟悉变得陌生,由信任变得猜疑,往日所有美好和不美好的记忆都惨淡成虚无。
当晚,我搬到次卧,决意不再和他发生肉体关系。我知道我需要的那种性爱上的整体感,綦多味提供不了。或许,在我们最初相识时,那两个莽撞又羞涩的器官之间的确产生过纯粹又激烈的共鸣和感动。然而,除了那些融为一体的短暂夜晚之外,我们在本质上是单独又自由的个体,总会野心勃勃地开辟私密又美妙的小径。
綦多味辞职的第一年便丢掉了开车的工作,原因是那年轻而又狭隘的小老板承诺给他区域经理的待遇迟迟不兑现,而且又没同意他陪母亲过最后一个生日的请求,并且上班时间也越来越长,偶尔会超过十二个小时,且不给加班费!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不公正待遇面前,他失了理智。埋葬完他母亲的当天晚上,他臂带黑纱来到小老板住处,不由分说朝那肥硕的身体抡起了拳头。小老板吓坏了,像个孙子一样颤抖着声音求饶,当场给他结算清了工资,并且多加了七个月以来的五千块钱加班费。这样,他的第一份工作便理所当然地丢了。
后来,我托一个朋友在酒厂给他谋了一份儿业务员的工作。其实,他的性格和能力并不适合这份儿工作。但那时,我又没有其他门路,而一天也离不开钱的生活需要继续。他干得很用心,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他每天骑着八成新的捷安特自行车在自己的区域里晃悠。那时,他手里已经没有多少闲钱,只得忍着性子和那些精明的烟酒店老板打交道。所幸的是,在之后的八个月里,除了淡季的一个月,在其他的七个月份,他都超额完成了任务。这让我颇为感动和安心。我指望着他能够持续做下去,只要他坚持,并且肯学习、钻研,就一定会有发展,说不定两三年后也能熬成个经理啥的。就在我的美梦刚刚萌芽之际,他便狠心踩死了它。由于不满自己辛苦跑下的业绩被划拨给其他女同事,綦多味和经理发生了激烈冲突,冲动之余,他把经理的一颗门牙打掉了。要不是同事们拉架,他很有可能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说不定就因打架斗殴或故意伤害的罪名进了局子!酒厂看在我朋友的面子上没有报警,但不得不对经理作出经济赔偿。经理为了泄愤竟然要医院种植八千多块钱一颗的进口牙,要知道,綦多味连一分钱的存款也没有。在酒厂任职业务员期间,即使完成任务,他每月也只能得到元的工资,其中元拿来还房贷,其余块钱勉强够维持自己的吃穿用度。他倒是没向我张口借钱,但无论从情感上还是道义上讲,我都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我动用了给儿子存的教育经费。虽然我很想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想朝他脸上甩耳刮子……但我忍住了,他已经处于寒冷、幽暗的深渊,他需要的是温暖和鼓励。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时候打击他,万一他自此一蹶不振,彻底丧失了对自己和社会的信心,那遭殃的还是我和儿子。所以,我表现出一副坦然大度的样子。
“社会很复杂,人心也很诡异,完全不是你想象的样子。你怎么就不会装孙子呢?装一装孙子又能咋样呢?收敛一下脾气,这两次算轻的,以后再出事,或者干脆出个大事,我怕是也无能为力了。你不是你自己的,不能太随意,做事之前起码考虑一下儿子……工作可以再找,但无论如何要克制一下自己,没有人迁就你,你必须适应‘煤黑子’之外的人……”
那天,我说了好多话。他没反驳,也没抽烟,而是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顺从的样子,就好像真的知道错了。之后,在短暂修整的那几天里,他给家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把床单和被罩扯下来放到洗衣机里洗干净,又不厌其烦地细致地擦掉窗台、橱窗、书架、茶几上的尘土,甚至,他还在厨房里呆了整整一个上午,用我从未见识过的耐心清除烟机和灶面上的油渍。
虽然愤懑,但我并不忍心苛责他。我想,他勉强摆出一副乐观的姿态,其实内心里应该十分惶恐、惆怅,甚至失望。
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他已经嵌入了我的生命,他是我亲人,是我落难的大哥!而我只能鼓励他,帮助他,使他对茫然不可测的未来重新燃起信心和勇气。
6.
我决定起身到窗前站一会儿,因为我在沙发里蜷缩得太久了。何况,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思维,它就像一匹受惊的麋鹿四处逃窜,或者像那些没有根基的云朵肆意蔓延。如果任凭着这种状态持续下去,那我整个下午也读不完戴骢翻译的《吉·德·莫泊桑》。
窗外的绿意一直伸展到东西走向的康罗路,在白花花、明晃晃的阳光的照射下,这绿意显得年轻又羞涩。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它们生长,尽管它们卖力生长的尽头是零落成泥的悲哀。人类亦如它们,明知道一切都是无常和虚妄,但仍然迷恋于思考、创造、实现带来的愁苦和欢愉。康罗路以南是占地30公顷的体育公园,再往南就是耗资几十亿打造的七里河。虽然七里河畔空气清新、花木葱茏,但我已经两年多不光顾它了。是的,它阴气太重!差不多每年有十余条生命葬送在那儿,他们或死于醉酒落水,或死于游泳抽筋,或死于自寻短见。
十分钟后,我又蜷缩进沙发里。我下定决心要一鼓作气看完余下的文字。但是我发现这的确十分困难。因为在我读到“打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宾杰尔斯基家用早餐”时,我竟然忘记了宾杰尔斯基是谁!这让我有点儿气急败坏,到底是什么鬼魅使我神思涣散,以至脑袋被一片黏稠的混沌搅扰得杂乱无章。
我越是难过、自责,脑袋越是一阵阵跳跃式的疼痛,它们千丝万缕,迅疾而猛烈地切割着我。
这样的状态不适宜看书,即使勉强看下去,也没什么效果。我告诫自己,随即把书合上,把目光抛向阳台。阳台空荡荡的,没有混纺的棕色遮光布,没有天堂鸟、常春藤、散尾葵等绿色植物,也没有吊篮藤椅……我喜欢精致而又浪漫的生活,但我知道,以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和能力难以把它实现。但我会卖力地朝它走,直到距离它无限近。
虽然綦多味失去了辞职后的第二份工作,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气馁,尽管他并没有任何底气和复杂又诡谲的生活较量。已经是第二次跌倒了,他需要修整一番。所以,大多时间,他窝在家里睡觉,或者看宫斗剧,或者手机斗地主,或者出门找伙计喝酒。他每隔两三天就给三岁的小博美犬茜茜洗澡,洗完澡后还无比精细地给它吹风、梳毛,而茜茜呢,它四肢舒展地仰躺在地板上,微闭着眼睛,摆出一副超级享受的姿态。
一连半个月,綦多味都无所事事,即使拿不出钱交水电费、买菜,也不能给儿子交生活费,他也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毫不羞愧的姿态。说实话,我憎恶男人这样。但我对他分明太过宽容。可能他并不需要。但我总觉得人生不易,人与人之间能建立起夫妻这种缘分尤其不易——他给予过我温暖平和的日子和一个俊朗聪慧的孩子,他以一颗真诚之心对待过我的家人和朋友,他为了把日子过得红火压制了许多浮夸堕落的爱好,他不再赌博,嗜酒、抽烟,也不再在吃穿上过分讲究……
綦多味还是开源煤矿井下工人的时候,每月有四五千块钱的进项,所以日子倒也过得轻松而有尊严。那时,我还舍得给儿子买冬季西瓜和草莓,舍得给自己添置喜欢的衣服、化妆品、香水,也舍得给父母买上好的牛奶和点心。如果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继续,或许我就不会野心勃勃地开辟私密又美妙的小径,就不会有之后无休止的战争和背弃。可綦多味却像个不识时务的低能儿一样坚定地辞了职,之后他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也把原本安宁和谐的小日子搅扰得破碎不堪。
7.
“你搬走吧,去西仓巷的小二居,那是你爹娘留给你的。这儿,让我和孩子图个清静!”我不止一次这样撵他。我不会随意下逐客令,毕竟,我是个善于顾及对方感受的人。每次撵他必然伴随着争执,要不然就是我实在忍受不了彼此之间的冷漠,这冷漠已经上升为形状怪异、气味难闻、面目狰狞的赤裸裸的羞辱。
“可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儿啊,你不能撵我。西仓巷的房子熟人租着呢,每年有不到六千块钱的收入呢!”他反驳我时并不看我,声音也低低的。
“可协议上写着我和孩子在这儿住啊……放心吧,我不和孩子争这套房子,我只想图个清静啊,你还是搬走吧!”
“可协议上也乜写着不让我住啊,是吧?……何况,我每月还还着块钱的贷款呢!你总不至于卸磨杀驴吧,我这驴还正拉着磨呢!房贷到年4月才能还得清嘞……”他一边嗫嚅着,一边闷着头儿继续看《如懿传》。
“连稳定的工作也没,你拿啥还?”我这话没有一点儿责怪、嘲讽的意味儿,我只是单纯地出于忧虑。
“这就不用你管了,反正你记住,房贷不用你还,你安心管着儿子就好。”
的确,他从来没麻烦过我还房贷,这一点千真万确!即使我推断出他根本没有钱支付这笔开销,甚至,他连吃饭、穿衣都有了麻烦,他也没开口求过我。我怀疑他向朋友们借了钱,或者刷了透支卡。我每月两千来块钱的开支勉强能供给水电费、物业费及我和儿子的日常花销,实在没有多余的能力帮他。
綦多味迫切需要一份工作!可他年过四十,没学历,没力气,没技术,没能力,没本钱,没智慧……他就是根地道的废柴!可他没放弃自己,半个月之后,他似乎歇不下去了,除了给亲戚及朋友们打电话谋活儿之外,他把其它时间都放在“赶集网”上,建筑、销售、仓储、后勤、中介、保险……凡是他有可能胜任的工作机会,他一个也不放过。他把春蚓秋蛇般的蹩脚字写在便签上,一页一种工作,然后骑着捷安特分秒必争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但由于种种限制,一连十天,他都没能带回来好消息。
尽管我死要面子,但还是向远在上海的李鸣秋寻求帮助。李鸣秋所在的企业效益好,各方面福利也有保障,就是工作时间长,差不多每天都在10小时以上。李鸣秋打算从自己所在企业给綦多味谋一份工作,这样方便照顾和提携。但我斟酌再三,从綦多味的体力、性情、尊严等各方面做了考虑,最后还是决定另择它处。
我与李鸣秋相识于秦淮河畔,很偶然。当时,我穿一件裸粉色棉麻旗袍,梳着一条松垮垮的大麻花辫,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累了就驻足在树木的阴影里,倚着栏杆,沉浸于流水所营造的宁谧、淡然与豁达。我并没有感觉到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广角镜头所产生的欣喜和震荡。一直到乌衣巷,我才发现他。他朝我微笑,并且微微鞠了一躬。他说他发现了美,是一种含蓄又野性、纤柔又硬朗、素简又繁复的美,他把它们留在了相机里。他就是李鸣秋。那是他第三次到单独到南京游玩。我们互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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